张家是有钱人,无非是图生个儿子。新婚夜里可能有些难熬,但有朝一日诞下孩子,这一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小舞害怕,在家里哭:“听说他娶过好几个,各个活不过一年就死了。旧人的坟头还没长草,新人就嫁进去,没多久又添一座坟。”
小舞年纪还小,不想死。
虽然家里穷,常常吃不饱,但她觉得只要活着就好。夏天她在溪边浣纱的时候,也曾经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想着要嫁什么样的郎君。那郎君会不会喜欢她眉心的红痣,会不会喜欢她烧的菜。
她的郎君可以穷,就像隔壁砍柴的阿牛一样。不可以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娘也跟着哭,哭完了劝:“咱们招惹不起张家,那张员外看上了你,无论如何都是要娶的。”
“咱们可以报官啊。”
小舞娘脸色煞白立刻去捂小舞的嘴:“快别提报官了。去年进张家门的小妾,就是因为家里人报官,不光他们家人一夜暴毙,就连县太爷都莫名其妙死了。那县太爷是北方来的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原因吗?”
小舞的指甲嵌进肉里,狠狠心说:“娘,女儿不如死了。”
怎么敢让她死。
她要是死了,张家的怒火发泄在她家人身上,他们仍旧活不了。
所以小舞嫁人前被父母像牲口一样拴在床上一整月,吃喝拉撒都在上面,她娘守着她寸步不离。
起初小舞求她娘:“娘,让我逃跑吧。”
小舞娘摇头:“不能逃,不能逃,咱们家就指望那点聘金给你哥哥娶媳妇。”
小舞再求:“娘,让我死吧。死了他们觉得晦气,不会把聘金要回去的。”
小舞娘仍然摇头:“你要是死了,咱们全家人都得死。你就听娘的话吧,到了张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咱们都能活。”
小舞干脆绝食,她娘哭着求她吃饭。求不应,只能拿长嘴陶罐往她嘴里灌汤水。小舞的两个兄弟按着她,灌得饭从嗓子里冒出来才罢休。
折腾了一个月,终于撑到九月初一这一天。小舞被她娘拽进木桶里洗干净,胡乱套上嫁衣塞进张家派来的软底小轿,长吁一口气。
人送去,他们就能活命了。
轿夫起身前,小舞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娘!”
今晚她就可能死了,小舞多么希望她娘能让轿子停下,救她一命。这可是她的亲娘,是疼爱她的娘。
可小舞娘只是抹着泪说:“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轿内静了静,轿夫没有动。过了许久,小舞绝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娘,我这一去是死是活,以后都不再是你们的闺女。”
“是了,”她娘叹息:“你是张家的人了。”
娶妾不如娶妻,没有吹吹打打那一套。轿子从侧门进去,喜婆拉着小舞的手引进屋内,便算礼成了。
听说喜婆都会说几句吉利话讨个赏钱,小舞是没有钱的,她有些局促地坐在床上,等着喜婆给她难堪。结果对方像避着瘟神般,刚把她塞进去就脚底抹油般跑了。 看来这喜婆也是被威逼来的。
小舞静静坐在床上。她想撞柱子了事,但可能因为临出嫁前三天她娘不再灌她饭,现在小舞浑身无力走路都是晃的。她想咬舌自尽,但咬得满嘴鲜血也没死过去。没多久,她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进屋的人不说话,只是慢慢向她走来。
那脚步声像是催逼人命的鬼魂,步子轻得很,却让人汗毛倒竖。
小舞垂着头,透过盖头下的缝隙,看到一双黑靴子到了眼前。
蒙面的盖头被人拉开,一张苍老、丑陋,又老态龙钟的脸贴上来。
张员外。
小舞见过不少老人,但没见过这么丑的老人。
她也见过不少面相凶恶的人,可没见过凶得像鬼差的人。
偏偏张员外其实是笑着的,边笑边用手摩挲小舞的额头、脸颊、脖子。他的动作很重,粗粝的手心如同砂纸。
小舞虚弱地躲了一下,张员外正抚摸的手停在半空,开口说:“脱。”
脱?
她的新婚之夜是这样的?
小舞一心只想现在就死了。
张员外那只触摸她的手在衣袖中随便掏出一粒白色的丸药,塞进了小舞口中。
那白色药丸是什么东西?她思忖着:竟如此神奇!
鲜血立止,她牙齿酥麻再无法用力。
那只手往小舞身上抓去,几下扯开她的嫁衣,只留亵衣。
小舞哀叫起来,她退到床边角落,身子撞在床架上,看到眼前的张员外匍匐着爬过来,离她越来越近。
然后一直没有动作的那只手伸过来,手心张开,竟露出一只虫子!
外形像蚕,却长着翅膀的红虫子!
老头儿为什么要在圆房之夜带上一只虫子呢?
她不是因为对这种虫子一无所知而恐惧,是因为听得太多却第一次见。以人血肉为食、配合药物催出毒性、可被主人驱使杀伤人命的蛊虫。阿娘说得不错,只要是南境的边民,都应该知道去年被张员外强娶后报官的小妾家人是怎么死的,都应该知道那个想破案的县令大人是怎么死的。而张员外之前死的那些小妾,必然是被他当做蛊虫的食物,活活吸干了精血。张员外已经爬到她面前,用手捏住小舞干瘦的脸颊,恶狠狠地说:“张嘴。”蛊虫蠕动着,只等着她一张嘴,就钻她的肚腹吃她的血肉。小舞用尽全力挣扎哀叫着后退,却忽然听到房中另一个声音。
张员外迅速收手向外看去,房门紧闭窗户上锁,哪里来的声音?正惊讶,那个声音又道:“你这样叫着,是爽还是不高兴?”小舞一动不敢动,张员外跳下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弩弓向上对准,“砰砰砰”连发十箭。密集的箭矢如一张网般向房梁罩去,小舞瞪大了眼睛,见箭矢有钉入梁木的,也有打在瓦片上掉落的。她细心数着,发现少了一支。正在这时,一个影子从房梁上跃下,只在着地时微沉便稳稳站好,看着小舞笑起来。他约么十三四岁,穿黑色锦衣,腰间系金丝红绸,眉眼里浓浓英气,手中拿着一根箭矢;皮肤很白,身子却瘦,身后挂着一把与他身体极不相称的大刀,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带着笑意,看着小舞问:“你这姑娘,怎么不答人问题?”“不爽!”小舞脱口而出:“你这小弟还是逃跑吧,他要杀了我,别把你也杀了。”眼前的少年明显松了一口气,似乎他刚才问的问题非常重要。然后他看向张员外,继续笑着道:“你是现在死,还是说完遗言再死?”张员外自从少年出现便后退几步,此时扬起手,嘴中念念有词把那蛊虫朝少年掷去。小舞大叫一声跪坐在床上,唯恐这忽然出现的少年被蛊虫咬死。可就在一瞬间,便见那少年从后腰抽出大刀上前一挥,也没见厮打,便听得“咚”的一声,张员外直直向后倒去。少年皱着眉头看向地上迅速涌出的血液,摇头道:“这遗言也太短了。”少年指了指前面,一根短短的箭矢把红色的蛊虫从中穿过钉在墙上。小舞软着脚下床跪谢救命之恩,少年挥挥手,撕下一片床单把那头颅包裹,又摸出一个袋子装进去,便要拍门而去。
小舞跟着少年坐下。店家端来一个红铜小锅,几勺高汤舀入,鲜肉沫、韭菜、酸菜和红油酱料调制的味碟倒进去,一把米线入锅。红白相间香气扑鼻的晨间美食便做好了,正是南境这边有名的小锅米线。小舞有些不好意思:“少爷,等我去城里找到活干,就还你的饭钱。”“好啊。”少年并不推辞,埋头喝一口热辣的香汤,抬头想起什么般问:“我说你为何一直跟着我,原来是要到城里做工。”几乎死过一回,她是不准备回张员外家了。娘家更是去不得,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被变卖一次。眼下之计只有到城里做工,只要能养活自己,便有了活路。米线有些辣,少年又唤店家要来两块大米做成的烧饵块。这东西外形有些像北方的白面洛馍,他递了一个给小舞。小舞道声谢,小心把烧饵块用手帕包好,藏在怀里。一餐饭吃得额头冒汗,相邻桌子也坐满了年轻人。看其中几个的穿着打扮,该是长途跋涉要去京都应试的读书人。其中一个身穿蓝衣嘴唇有点厚的读书人吃了口米线,对同伴大声说道:“哎!听说了吗?太子殿下的婚事黄了。”这是大弘朝的最南边,常被朝廷称之为南境。因为距离京都颇远,许多消息传达不便。能最快知道什么消息,便也成为一种身份象征。小舞竖着耳朵偷听,看到眼前的少年自顾自吃着,眉头舒展。那读书人的同伴惊讶道:“不会吧?太子五岁时,不就定了跟乐阳郡主的婚事吗?”“谁说不是?”那读书人有些幸灾乐祸般:“这乐阳郡主来头就大了,她父亲孟长寂,河南道节度使,因匡扶陛下即位,三十岁时便获封国公。她母亲虽然是县令之女,但听说跟陛下是莫逆之交。所以当初一听说郡主降生,陛下便又是封赏又是指婚的。哪知道太子今年十九岁,大婚前竟然干脆利落地拒婚!”这读书人讲话抑扬顿挫像是说书先生,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催着他往下讲:“那然后呢?皇帝可生气?”“怎么不气?”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读书人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得意:“你们想想,这不是抗命吗?你们猜咱们陛下会怎么罚?”小舞看着听故事的人把读书人围得密不透风,忍不住有些着急。她看一眼面前的少年,见少年人哼起了小曲,似乎挺开心。读书人哈哈大笑:“你们绝对不相信,太子他呀,被皇帝陛下一道诏书废黜了——”反正天高皇帝远的,围观中竟然有人腹诽起陛下的决定。餐店店家怕出什么乱子,轰着他们道:“散了吧散了。”读书人索性站在椅子上,如讲学般大声道:“这真是想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宁肯被废黜,也不娶乐阳郡主呢?”小舞也紧锁眉头,看到面前的少年已经吃完米线,连汤水都喝了个干净。他取出帕子擦了嘴,神情挺开心。那读书人等众人猜够了,忍不住卖弄:“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让我告诉你们吧。太子之所以不要乐阳郡主,是因为她的娘,澧城县令之女江琢,是个仵作!仵作唉!虽然后来被先帝破格提拔为大理寺丞,但到底不太干净——”读书人怔怔地抬头,看到对面桌子上站了个人。他面貌俊美约么十三四岁,脚边一张碎裂的椅子,手中一把大刀指向自己。“你,”少年冷冷地开口:“你是现在死,还是说完遗言再死。”读书人呆怔一瞬,忙低头寻找帮忙的。没想到刚才还围着他恭维的听众已经瞬间走了个干净,他面颊冷汗冒出,颤声道:“为何杀我?”少年脸上没了笑意,冷冷道:“直言别人母亲名讳,且无端羞辱,你不该死吗?”前一刻她还在听太子殿下的婚姻秘事,后一刻就跟在少年身后,看着讲秘事的读书人四肢着地,朝县城方向爬去。少年人说了:可以不死,爬去县城。若再妄言他人家事,决不轻饶。小舞不明白,为什么皇家事也被他称为家事。她也想知道,那个乐阳郡主是不是真的丑,太子是不是真的有心上人,被废黜的太子去了哪里。倒是哼着小曲不时踢一脚读书人的少年开口说话:“那乐阳郡主美得很。”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到了县城,读书人双掌双膝血肉模糊,勉强坐倒在地,对少年人说:“阁下尊姓大名?”“我呀?”少年人单手提着那个被包裹起来的人头,淡淡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余猛。”“余猛,”读书人咬牙颤声道:“他日相见,还请多多指教。”在县城门口,小舞要跟余猛分道扬镳。余猛嘻嘻笑着:“我今天要去见一个人,他或许需要个贴身丫头。这人可靠得很,你要不要去?”有现成的活可以做,省得今日找不到事露宿街头,小舞赶紧说好。于是她跟着余猛从南城门进,北城门出,走到一处河边,学着余猛的样子坐下。因为河水不深,这船倒不大。可无论是船身贴饰还是船两侧站立的护卫,都显得船主身份非同一般。一个身穿青色衣袍、个子很高、面容俊雅颇有尊贵之气的年轻人立在船头。看到余猛,他的神情里掩不住的惊喜。余猛话不多说,把手中装着人头的袋子掷过去。立刻有护卫纵身跃起接住那东西,打开看了后点头。年轻人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轻轻丢过来。“好,”他起身道:“萧潜,我这里有个女人,你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