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一撩,进来个阔额白净的少年,少年以玉束发,步态轻盈,姿容不俗。他提着袍角快步走到窗前的席位,压低声音,“先生,北方有变。”座位上是个黑衣的男人,长相俊美,神色冷峻,配着一柄长剑,剑穗绣了云纹,愈发显得矜贵不俗。先生曾是金乌下的弯弓人,曾在修罗场背四尺剑,曾在风清山上孤身斗败十八刀客,也曾睥睨万众不屑抬眼。城门缓缓滑开,一白一黑两匹骏马箭一样蹿了出去,城墙上众人齐齐跪下,高呼:“主公一路平安。”濮阳王依旧一身黑衫,马嘶风鸣,琦玉绝尘。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饱藏喜悦。三天三夜,车马疾驰,濮阳王风尘仆仆站在浣花楼门口,眼神沉了沉,“这里?”濮阳王脸色又沉了下,一道剑风劈开门,剑气堪堪停在老鸨脖子处,“未霜呢?”八年了,他不知道这八年自己是如何过来的,只知道星星变成月亮,院中小树已经参天,他的渴望愈演愈烈,正在逐步把他拖向无底深渊。白鹤面无表情斩断了那些碍眼的帘幕,一张美艳的脸惊慌失措转了过来。那张脸更加惊恐,面色惨白,嗫嚅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松涛欣欣,秋风卷起落叶,濮阳王紧了紧未霜的袍子,未霜猛地向后一躲,濮阳王伸手护住她的头,头撞在墙上,车厢闷闷响了一声。老鸨说这未霜姑娘是她在腊月里捡的,冻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但破帽子下的一张脸确实美貌,她于是就发了善心。白鹤分明看见提到“腊月”这个词时,主公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恐惧。造物弄人,曾经那个名动天下的美人,终于成了这副样子。那时濮阳王还不叫濮阳王,不过是淮阴王府中最不受待见的庶子沈奚畴,一等的姿容,一等的武学,一等的韬略,到底也不如世子甜甜的一声父王。上至皇子王孙,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提枪上马,奔赴战场,那时淮阴王府依例也得出一名战将,淮阴王捋了捋胡子,“蛮夷凶悍,同儿身系家族命运,自不能置身险境。”年逾三十的世子沈奚同不能去,于是刚满十七岁的庶子沈奚畴被送上了战场。西戎趁夜偷袭,待到火光四起,已是为时太晚,哨兵被击杀,很多士兵梦中被绞,五皇子带众人死守粮草,却被西戎重兵包围。情势危急之际,但见一神采逼人的明俊少年,巍然立于城墙之上,神色凛然,战袍翻飞,身后是大荒山蓊蓊郁郁的墨绿色,衬着月光,俨然上古战神威仪。少年拔出一支松油羽箭,面色冷寂,满弓开弦,一支火箭呼啸而至,端端射中敌首的裘帽,正是深秋,西北却早已极冷,西戎人已然穿上裘衣,这支羽箭轰然点开火势。很多年之后,提起那一役,人们总会记起,那一夜西北的风结成了霜,于这风霜中,浴血的少年像金身的佛,仅凭一己之力,斩了敌首。西戎是马背上壮大的民族,箭法自不必说,待这少年杀了首领,西戎人怒不可遏,箭雨从城墙下兜头而来,少年最后被扎成了筛子,仰面从城墙上倒下。
月凉如水,濮阳王负手立于庭中,他仰头看着满树红枫,背影萧索,夜色之中,形单影只。濮阳王还是盯着那棵枫树,曾经,那里有一只秋千,春来桃花飞,秋时枫叶飘,小攸一袭鹅黄衣衫,那时触目皆是琳琅色,不像今日,长夜未央,满目荒唐。“是的,住西厢,侍从一班,侍女一班,掌事分别派了陈星和阿衡。”以前呐,我们总说天道无常,可到头来,无常的却不是天道,乃是人心。你的军队勇士五千,良驹八百,你的城池繁华昌盛,鸡犬相闻,愚顽年月里你最想要的就是这些,可到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一生输给眼前人。
小攸用脚踢了踢,男人面如死灰,没有一丝活着的迹象。除此以外,男人满脸血污,身上扎着十来支箭,许是泡在河里太久,伤口已经发了白。小攸用浣衣的木盆盛了水,一点点帮他擦了脸上的血迹,终于露出五官时,小攸倒吸了口气,这可是太好看的人了,身躯凛凛,相貌堂堂,非常养眼。小攸用一头小驴把男人拖到了后山的山洞里,男人这番形容,必是有仇家,况且西戎巫族皆是女子,小攸不敢把男人带回族中。这个山洞是小攸闲来消遣的秘密基地,里面干粮饮水充足,洞口密密匝匝开满凤仙花,很难被发现,实在是藏人的上上选。箭镞上都是倒刺,小攸就用匕首一点点割开皮肤,巨大的痛楚中昏迷的男人却只是微微皱皱眉,牙关紧咬。发烧自此一波一波袭来,小攸采的草药对伤口有奇效,却不能缓解发热,许是箭镞有毒,男人时常梦呓,发抖,有时会带着浓重的鼻音喊“娘”。小攸不信邪,一遍遍给他擦脸,泅渡到巫潭深处取寒冰帮他降温,想尽了能想的一切办法。黄昏,小攸垂头丧气回了巫谷,师父招呼她吃她最爱的杏仁糕,她恹恹吃了口,“师父,我们巫族擅医,为何偏我是个废柴?”松塔一口汤喷了出来,“哪个鳖孙这么说你?老娘不阉了他。”松塔以手支颐,“唉,若你都是废柴,这巫族也便没什么能人了。”松塔悠悠叹口气,“当年长老病危,回天乏术,族中连我都无计可施。”松塔一副“你以为呢”的表情,“最终你知道谁救的这老爷子吗?”小攸很给面子地摇了摇头,求知若渴地睁了睁眼睛,“谁?”松塔干笑,伸出纤纤玉指一点小攸脑门儿,“你啊。那时你才两岁啊。”小攸被这个“你”和“两岁”劈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干笑了半晌,瓮声瓮气道:“别是童子尿吧?”松塔哀莫大于心死地闭了闭眼,“那时我在给长老医病,你跑过来让为师看你的手,不过是被树枝划破,流了一点血,你就大哭大闹,为师实在替长老心焦,不搭理你,你就哭得更加厉害,长老一直宠你宠得要命,就把你搂在怀里,吮了吮你的伤口。”松塔表情迷惑地摇摇头,“老爷子居然不多久就好了,说来也奇了,老娘行医数十年,尚不知其所以。”小攸听得表情凝重,“师父,我觉得你这个论断有些武断。长老康复,可能是因为一生未娶,担心到下面跟那些牛鬼蛇神没有共同话题,身残志坚地清醒了过来。也可能是因为牛头马面失职,放了老头一马,毕竟这巫谷都是女子,阴气太重,寻常精怪万万是不敢进来的。”“哦对,也有可能是您那丹药起效太慢,半年前服用,临死了才见效,这一切可能跟我的血没有半毛钱相关。”松塔觉得黑血翻涌,她忍住掐死徒弟的冲动,咬牙切齿道:“我验过了,你的血,活死人,肉白骨!”小攸贼笑起来,“那治个受伤的阿猫阿狗,自然不在话下咯?”“你觉得小命长,就去,你的血就那么多,而且不同于旁人,不自生。”
小攸背着竹篓,沿着山路而上,一边还仔细打量着山涧石缝里冒出的嫩苗,那都是最稀有的药草。突然,身后又一次传来杂沓又熟悉的脚步声,小攸秀眉一挑,撒腿就跑。“恩公,你,你,你等等我!”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紧紧跟随着小攸。小攸一边跑一边没好气地喊:“大兄弟,求你放过我吧。”“真不用了,我谢谢您。”小攸哭丧着脸,“我不用你报答!”那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终于停了,声音的主人松松快快一张明朗的脸,俊朗非常,满眼含笑。真是个榆木疙瘩!小攸懒得掰扯,速度更快,像山林里一只灵活的鹿。不知道跑了多久,小攸上气不接下气到底在河边停下,开玩笑,这林子她自小疯到大,追我?幼稚!她咕噜咕噜灌了半葫芦水,死脑筋,简直就是甩不脱的牛皮糖。“恩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道漱玉凤鸣般的声音冷不丁在脑后响起。小攸根本没工夫欣赏那好听的声音,她见鬼一样跳起来,然而收势不稳,一头栽进了河里。罪魁祸首含笑站在河边,乖巧地补充完后半句,“只好以身相许”。小攸黑着脸动作麻利地爬上来,气势汹汹,“我说沈慷,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要你报答,你怎么就听不进去?老娘做慈善是为了死后上天堂,跟你真没关系,我求你别报答我,不要影响我做慈善的效果。”“可是,有恩不报,非君子所为。”沈慷笑得如沐春风。小攸绝望,一屁股坐下,开始攥衣服上的水。“我告诉你,巫谷除了长老,再无男子,你知道你要是被发现,是什么后果吗?”“就是,就是……”小攸有点结巴,“就是你会变成女人!”小攸破罐子破摔。沈慷大笑,“这岂不是正好?以后我们就可以时时刻刻在一起了。”小攸仰天抹泪,“那你就在山洞老实待着,我找人来阉你。”
沈慷说他是汉民,脚程很厉害是因为之前是个樵夫,上山砍柴时为了一捆柴火和别人起了口角,被人射了暗箭,推下了河。小攸同情地点点头,倒也不再撵沈慷走了,这十几年她过得很是寂寞,巫女是不能私下结交的,除了师父,这许多年,她都无人可以谈心。她给沈慷讲药理、药材,讲大荒山上的飞禽走兽。沈慷给她讲外面的世界,从辽远的大漠到旖旎的江南,讲上元节的灯,讲花朝节的花。小攸嘴上说这有什么稀奇,心里却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夜黑如墨,他们坐在山坡上,脚下就是大荒山密密匝匝的林海,微风过处,树浪滚滚,沈慷指着天上的北斗星,“沿着它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小攸有些忧伤,沈慷突然问:“你愿意跟我去外面看看吗?”沈慷也笑起来,清淑俊俏的少年,笑起来仿佛山山水水都朗润起来,小攸突然不敢直视沈慷,别扭地垂下了头。沈慷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玉,方方正正,不过寸许,但通体莹亮,色泽清润,正中书一字,“沈”。沈慷说得磊落,神色间都是坦荡,小攸也不好忸怩,便大大方方收了,“我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待他日有了,必然不吝赠你。”“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市侩?送个东西,还要有个一来二去?”她的脑子“嗡”一声,惊恐地循声望去,沈慷不知所以,小攸一把把沈慷推到身后,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她强自冷静下来,“沈慷,你听我说,等下,我数到三,你就往山洞跑,什么也别管,也千万别回头,是老虎,我,我有经验。”林间一双森绿的眼睛愈发骇人,小攸干咽了口唾沫,事实上,巫谷中入了夜的老虎早已不是寻常老虎,受这山风浸润,又被巫气袭扰,已然成了魔物。小攸自小是不曾见过此等魔物的,所以今夜,她存了侥幸。小攸觉得腿肚子打颤,发间脖际全是冷汗,她死死盯着密林,发了汗的手心紧紧握着匕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自然地尖声道:“一……二……”话音未落,林间黑影倏然扑了过来,小攸作势往后一倒,“快跑!”她以手撑地轻巧跃起,果然是一只白色的吊睛白额大虎,小攸暗叫倒霉,吸了口冷气,把匕首横在身前,准备决一死战。许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眼神太过凌厉,白虎竟一时没动,但它已经开始低咆,喉咙间发出恐怖的哼哧哼哧。小攸明白,这是攻击前的准备,如果这白虎真发起狂来,她可能连塞个牙缝都不够,不知道沈慷跑到哪里了,她得再坚持一会儿,不然当初救他的那一盅血就白瞎了。突然,小攸觉得耳边一凉,一支利箭穿云而来,从小攸耳边擦过,正中白虎脖颈。白虎狂怒,发出狰狞嘶吼,小攸来不及回头去看这高手是谁,受伤的白虎已如一块巨大的阴影扑了过来。小攸又急又怒,举起匕首一刀扎进虎腹,谁料那白虎顽强异常,暴起一爪拍在小攸后心,一股血气霎时涌了上来,就在它伸出利爪要抓向小攸面门的时候,又有一支箭呼啸而来,一箭钉在白虎额上,箭尾急速摆动,发出嗡嗡的声响,足见臂力之强。小攸觉得后背炸开一样地疼,看着那从天而降的白衣,小攸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喃喃道:“……沈慷……”来不及多想,沈慷奋力跃起,出手如电,几个起落就跃到了虎背之上,白虎怎会任他折腾,突然喷鼻,巨大的身躯左右摆动,黑黄交错的獠牙反复扑咬,沈慷面沉如水,全力开弓,将弓弦死死套在白虎脖颈上。急痛之下,白虎龇牙,面目狰狞,疯狂咆哮起来,扑咬之势更甚从前。沈慷拼命扯紧弓弦,死死稳住身体,突然小腿处传来撕心裂肺的一阵疼,他咬牙收力,弓弦震颤,割穿虎皮!白虎彻底疯狂,咬劲更大,鲜血渗透白衣,沈慷的腿上手上都是淋漓赤色,衬着白衣格外恐怖。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人一虎结束了僵持,双双从山坡滚落。
小攸在煎药,头都没抬,“让你跑,你不跑,现在好了,落一残疾。”沈慷把胳膊压在脑袋下,笑道:“这阴虎的爪子可不是寻常伤,过几日淤血回渗,你的后背会形成一个独一无二的鸦青伤疤,是为夫无能啊。”小攸翻了个大白眼,“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回,现在两清了,别整以身相许那一出了。”“你这姑娘怎么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咱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还真不是我吹,过去这些年,只有我嫌弃旁人,还断没有我讨别人嫌的道理,怎么偏偏在你这里踢了铁板?”沈慷想坐起来,偏偏腿伤疼得龇牙咧嘴。他这话倒是不假,过去那许多年,他说的话也没有巫谷中这几日多。“我是个病人,我真的好无聊,你跟我聊聊天嘛。”沈慷其实就是嘴欠,他现在四肢无力,头也晕沉沉的,但不逗逗小攸,他就不舒服。“我头好痛,枕头太硬了。”沈慷迷迷糊糊做着嫌弃的表情。沈慷真的开始做梦了,梦里小攸抱着他脑袋,软软的手搭在他额上,一勺勺喂他喝水,沈慷翻了个身,忍不住嘴角上扬,果然是梦啊。小攸捶了捶被枕麻了的胳膊,梦里也能笑,果然是个傻子啊。
“你们巫族女孩都生得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吗?”他们晒着太阳,沈慷冷不丁开口。小攸迎头看向沈慷,阳光下一双褐瞳明亮清澈,直透人心。小攸抿嘴甜甜一笑,“我是巫族唯一的褐瞳,褐瞳巫女是天生的圣女。”小攸道:“嗯,圣女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凡是褐瞳的女子自诞生起就会被送到巫谷养大,时机成熟送到宫中,好吃好喝伺候一生。”小攸气不打一处来,“你天天吃闲饭也没见谁把你好吃好喝伺候着!”“怎么没有?”沈慷笑嘻嘻凑上来,“你不就是?巫谷里就给你一份口粮对吧,你每天都给我了,你吃什么?”沈慷又凑近了点,“洞口每天半夜里熏的药草都是谁点的?你是不是怕再有老虎找上我?”沈慷笑笑,又近了一点,“每日寅时,天还未亮你就独自上山是为了什么?欣赏日出?我那药中,晨露的药引是不是你每日风雨无阻上山集的?”“小攸——”松塔的声音遥遥传来,空荡荡的山谷响起了回音。要是被松塔看见就完了,私藏男子,怕是得在巫谷里面壁三年。小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去洞里躲起来,不不不,不行,太远了,来不及,对对对!树上!不,不行,师父眼尖,树上肯定不行,怎么办怎么办?”小攸急得直跺脚的时候,沈慷抱住她,“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小攸屏住呼吸,隔着水面,依稀看见在水边皱着眉头的师父,“咦?奇怪,明明是这边的声音。”小攸脸涨得通红,脑袋也明显缺了氧,晕晕沉沉像是踩在棉花上,但想到松塔抓狂的表情,她死死撑着,面前的沈慷已经变成了三个。等他终于发现不对时,低头一看,小攸已经几近晕厥,只一口气还勉强撑着。沈慷使劲摇了摇小攸,小攸一点反应都没有,肺里的空气急速向外冒。源源不断的氧气缓缓渡进小攸身体里,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迷迷糊糊攀住沈慷,贪婪地汲取着氧气。良久,小攸终于清醒过来。待看清沈慷,呃还有两人的姿势,小攸大怒,一通挣扎,一脚踹到沈慷心口,毫无防备的沈慷被踹了下去,小攸则借力猛地蹿出了湖面。小攸得意又畅快地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觉得舒服了,才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准备上岸去。小攸大惊,想来他也没多少气了,好心都渡给了自己,没想到自己还恩将仇报,刚才那一脚也不轻,他是不是……她长吸口气,急忙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每一块暗礁,每一个暗处,小攸都仔细寻了,可是还是遍寻无果,她的一颗心沉到了底,难不成被冲走了?不会的,小攸疯了一样不停往下游,也顾不上肺里炸开一样地疼,不行,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行,但她得找到沈慷,眼泪流出来了,跟湖水混在一起。小攸浮出水面,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哭得很惨,泡在水里不停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冷得直打颤。小攸愕然抬头,顶着双兔子一样的眼睛,岸上的人四仰八叉地坐着,嘴里叼着根青草,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按照小攸的性格,以往肯定一蹦三尺高,老娘会舍不得你?“荒谬!你给本王保证的万无一失呢?”沈奚畴怒极,翻身而起,一掌拍在白鹤肩上,白鹤膝盖一弯,险些跪下去。沈奚畴赶到时人已经救起来了,只是清晨尚冷,染了风寒。小攸梨花带雨,鲜红蔻丹的指尖指着跪在门口的婢女,“王爷,她要谋害妾。”沈奚畴心里其实是欢喜的,之前的小攸绝不会全心全意依靠他,她独立、自信、爽朗、明媚,绝不屑于哭诉。阿衡进府五年,为人敦厚,勤快踏实,从不出错,只是相貌平平,视力极差,又是个哑巴,因此毫无存在感可言,若不是小攸此番哭闹,沈奚畴已不记得王府居然有这么个人物。白鹤一进门就是这个场景,阿衡被两个家丁拖了下去,脊背一片血红,明显已经失去了意识,戒鞭的痕迹延伸到了脖子。管家给他偷偷比了个“二”,白鹤眉角直跳,二十鞭,足以让一个青壮男子一个月下不了床,他徒劳地张了张嘴,看了看依偎在王爷怀中的女子,什么也说不出来。阿衡三个月没有下床,三个月后,管家转呈给白鹤一封信,阿衡请求回乡。想到那日那一身血,白鹤点点头,“让她走吧。多支些银子给她,她这一背的疤,去不掉了。”白鹤立在城头,看着一辆小小的马车缓缓而去,突然觉得有些感伤,黑鹮如此,阿衡如此,这些熟悉之人一一离去,独剩一个再不熟悉的濮阳王妃。如今的王妃同当日的娴妃竟是一样的娇纵跋扈、不可一世。前几日,王妃又纵马当街踩死了一名小贩,一时间上达天听,主公跪在殿前足足一天,念及濮阳王军功,陛下只要求濮阳王废妃以平息民怨,濮阳王不从,陛下将茶杯掼在濮阳王脸上,满朝噤若寒蝉。总之,沈奚畴似被这位失而复得的王妃迷了心窍,民间更有传言说这位战神王爷似乎被下了降头,中了邪。唯独白鹤知道,在主公心中,只要小攸能回来,纵马杀人算得了什么,只要小攸想要,主公便可倾其所有,哪怕江山错落,哪怕人间星火。那时,小攸要被松塔派出巫谷办事,十分仓促,只留了个条,只有一个字,“等。”龙飞凤舞,看出来走得很急。沈慷跷腿躺在床上,美滋滋地想,小攸回谷定然会给他带好吃的。“小攸!”沈慷从床上跳下来,两步抢上前搀住小攸,“你怎么了?”她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冷冷盯着沈慷,似乎要盯出个洞来。那种眼神,沈慷从未见过,似仇恨,似痛苦,难以描述。小攸猛地退了两步,一把抽出匕首,毫不迟疑地上前一刀扎进沈慷左胸。沈慷闷哼了一声,却还是担心小攸,“你到底怎么了?”小攸怒目圆睁,眼圈却已经红了,“淮阴王府小侯爷,我真是小看你。”他声音艰涩道:“不错,我是淮阴王府小侯爷,沈奚畴。”小攸突然狂笑,面目狰狞,“果然,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沈奚畴慌了,“小攸你听我说,我隐姓埋名是因为遭西戎追杀,不得已而为之,我从没想要骗你!”小攸笑不可遏,甚至笑出了眼泪,她摇摇晃晃道:“那我问你,西戎大皇子,可是你杀的?”沈奚畴记得,那支松油羽箭射穿了西戎大皇子的印堂,可他不知,这与小攸有何关系。小攸是巫族,巫族隶属西戎,虽算是国恨,但巫族向来不涉朝政,断不会因此结仇。空前的绝望袭来,小攸死死瞪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喉咙里发出垂死般的悲鸣。一股血腥气突然自胸腔蔓延上来,沈奚畴愕然道:“他,他是……你哥哥?”小攸肝肠寸断,巨大的痛楚攫住她的心脏,道:“我唯一的亲哥哥。”沈奚畴霎时出了一身冷汗,西戎大皇子,小攸?小攸,西戎大皇子?西戎大妃有个早夭的小公主……却原来不是早夭,而是天生褐瞳必须寄养在巫谷,原来松塔派小攸出谷,不是办事,乃是参加大皇子丧葬……沈奚畴轰然跌坐在榻边。嗫嚅道:“我,我不知……是我的错,我的错。”战时,他不知什么对错,只知胜负,可如今,因为小攸,他自觉已是大错特错。左胸不断有血渗出来,小攸已经处于半疯癫状态,她扑上来,举起匕首,“沈奚畴,哈哈哈沈奚畴,你要为我哥哥偿命!偿命!你……”小攸一手提着沈奚畴的领子,一手举着匕首,那匕首是哥哥送的,削铁如泥,离沈奚畴的脖子,只余寸许。她握紧匕首,陷入巨大的痛苦,那匕首贴近沈奚畴的喉咙,血漫了出来,小攸突然如被针扎,双眼含血,尖声吼道:“滚!”沈奚畴眼前一阵忽明忽暗,仿佛那一刀已然扎进了脖子里,他踉踉跄跄站起来,脑中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崩溃的小攸,他竟鬼使神差道:“我们说好去外面……看看的。”沈奚畴痛苦道:“我在老地方等你,若是七天你不来,我便再不……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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