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墙上满贴的符纸哗哗作响,吵醒了沉睡中的季年年。季年年是个侠女,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来这座荒宅时隐约听见有人说这是栋鬼宅,然而她在此养伤五天,风平浪静。“所以说这世上的人啊,大都是自己吓自己。”年年自言自语,翻身下床,“哪那么容易就有鬼了。”刚说完,一道响雷带闪电,映白了半面墙,年年身后刮过一股小凉风。“……”她似有预感,僵硬回过头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擎着盏白灯在下巴尖儿上,对她笑了一笑。年年重新看见了来人的面容,极清俊的眉目,身姿薄弱颀长,袍袖被灌进来的风吹得缓缓鼓动,无比的幽魅,看打扮是个书生。深更半夜这么大的雨,荒郊野外的废宅子,不可能有活人来投宿。年年后退一步捡起了自己的剑,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哈利路亚欧米妈咪哄阿弥陀佛阿门此山是我开……”“别念了,各路神仙都对我不管用。”书生开了口,清脆一把好嗓音,“过来些,让我看看你。”年年浑身一抖,仓惶就要跪,“不要啊兄台,我平时饮食粗糙不规律,还爱吃垃圾食品,血液里都是色素添加剂,肉质非但不肥美还有那么一些些柴,你不如放过了我,待我把自己养肥了再回来给你吃,好不……”年年大着胆子抬起头,书生眸中白光熠熠,正看着她,几分温和,几分良善,想了想,道:“放心,我不会害你。”年年顺利冲出卧房门,冲出回廊,冲出已是断壁残垣的假山楼阁,冲到荒宅大门,仅差一步,大门似有一道无形的网。书生不紧不慢撑伞追了过来,对此毫不意外,道:“大门有结界,若是我没有我带领,你自己是出不去的。”年年并不想承这份情,悲愤发问:“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书生闻言看着她,“谁说你和我往日无怨?你仔细看看我,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吗?”年年微愣,在脑海中努力回想,她平日里走四方接触的人多了去了,哪能每个都记住,逐渐,脑子乱成一锅浆糊。“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书生眼底笑意不减,一派从容。于是年年意识到八成又是被他戏弄了,自己跟此人,不,此鬼压根是萍水相逢,别样的孽缘成就了别样的邂逅。书生将伞塞进年年手中,搂住她肩膀道:“外头雨大,先回屋再说。”年年惊讶地看着他靠在自己肩膀上那只手,“你好嚣张,竟有实体?不是说你们鬼都没有实体的吗?”书生一顿,提了提手中一刻不放的白灯,“此是灵犀灯,白犀角所制,点之可通鬼神,由它相接,你才得以看见我,触碰我。”“不晚,一点都不晚,您真是太谦虚了。”年年嘴上赔笑,暗中骂娘,别无他法,由着书生揽着原路返回。莫名的,年年心绪平复了一点,觉得眼前的鬼好像并不可怖。
次日一早,天色放晴,年年睁开眼,暗自祈祷昨晚经历的一切是个梦,还没祈祷完,书生推门而入。粥香扑鼻而来,年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正经吃过饭了,闻着粥香顿时饥肠辘辘,当下也不管书生是人是鬼了,抓个勺子就开吃。普通的肉粥,简约而不简单,年年赞道:“手艺不错啊兄台。”“还行吧。”书生道,“以前我未婚妻爱喝肉粥,我便专门学了来准备做给她吃。”说到这里眼神一黯,“只是造化弄人,她还没来得及尝一尝我的手艺,我便与她阴阳两隔了。”“你这人倒是体贴,”年年跟着唏嘘,“唉,怪只能怪你死的太不是时候了。”“是啊。”书生道,“都怪我。”顿了顿,问年年,“好吃吗?要不要再来一碗。”“好吃,”年年满足眯起眼,“这时候要是再来两个茶叶蛋就更好了。”年年只当他不想提,毕竟他年纪轻轻死在这座荒宅,想想也不能是善终,人家的伤心事年年不愿多过问,道:“你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待我养好伤,倒是可以去帮你了一了。”“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年年拍着胸脯道,“我季女侠,向来一诺千金说话算话。”书生一边替她顺着背一边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年年点头,拭去眼角咳出来的泪花,“那你有什么心愿呢?”“我还没想好,待我想好了告诉你,别光说我了,”书生道,“说说你吧,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这一问还真把年年问愣住了,年年想了半晌,发觉自己脑子一片空白,茫然道:“仇家追杀吧,行走江湖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这个地方实在过于蹊跷,住了个鬼不说,她自打来了以后脑子都不灵光了。年年暗中决定,必须催着书生快点想好心愿,她要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吃完早饭,年年习惯拎着剑在屋里游逛,感觉有事情要做,又无从下手,正手足无措,书生拎着篮子问她,“可要一道出去走走?”
菜市场人来人往,年年负责拎篮子,书生仍旧提着灵犀灯,惹得行人回头连连,皆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年年自然没有异议,大方挽着书生手臂,像人群中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小夫妻,她围观书生熟门熟路砍价。年年忘了,他本来就不是人,佩服道:“兄台你太凶残了,你给人家菜贩子大哥留条活路。”书生砍在兴头上,讪讪收手,意犹未尽:“啊,好的吧。”遂解释道:“我自小家境贫寒,抠门惯了,你不要嫌弃我。”书生接着道:“这世上只有我未婚妻不会嫌弃我,她说过要与我同甘共苦,二人三餐四季,做一对虽则清贫但一定是最幸福的夫妻。”她转个话题,道:“你三句话不离你未婚妻,你一定很喜欢她。”年年望着他的眼睛,一时陷入沉默,心上那道伤口,突然疼痛难忍。“年年?”书生吓得险些丢了手中的灯,慌张扶住她,“哪里不舒服?”书生一着急,将她打横抱起,“是我不好,明知道你身上有伤,还带你走出这么远,我们回去。”年年把头靠在他肩上,缓了缓,揪着他衣襟问道:“你可想回去见你未婚妻?”据她所知,死在异乡的人魂魄若是无人领路,是回不去家的,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样,书生才会在荒宅里面徘徊,不肯安心去投胎。书生顿了顿,道:“她在广阳府,距离此地千里有余,她姓季。”姓季,年年觉得这个姓好生熟悉,“我可以帮你,这便算作你的心愿,好不好?”年年飞起一脚将书生踹了个跟头,人也精神了伤口也不疼了,“你big胆!”书生也不言语,默默拾起地上摔落的灵犀灯,喃喃道:“我没有时间了啊。”
夜里年年睡得浑浑噩噩,乱梦纷飞,恍惚自己路过一个村庄,从一帮恶棍手底下救出一个好看的少年。少年是孤儿,从小被人欺凌惯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好,他对着年年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又是感激又是心疼,怔怔落了泪。年年反倒紧张得不行,最看不得人哭,当即道:“多大点事儿,江湖人打打杀杀,受伤乃是家常便饭,无须在意。”少年道:“那你就不能别在江湖上了,你退隐不行吗?”“行啊,其实在外头漂泊久了,越发觉得平凡难能可贵,我也想有个家,找个意中人与他过平凡日子,恩恩爱爱,再生几个小娃娃。”“我当你的意中人,”少年抬头认真看着她,“将来我娶你。”“好啊,”也许是为了安慰少年,年年也笑看着他,“那你可要好好活着,努力读书,成为一个贼能干的平凡人,我等你来娶我。”年年养好伤以后就走了,往后在外头继续漂泊的日子忽然就有了牵挂,看到什么符合少年心性的好玩东西都情不自禁买下来,一存就是一年,然后兴然回到村庄,一一展示给少年看。就这样,一期一会,一年又一年,少年个头蹿得老高,高过了年年,原本干净的下巴有了胡茬。年年带给他的礼物也从玩具变成了各种笔墨纸砚,名贵的书籍。有一次,她从一个经营黑市的朋友手中淘到一盏造型古朴的灯,别致又有趣,朋友说那是个古物,实打实的好东西。年年想少年夜读或许能够用得上,于是斥巨资买了下来,送给了少年。每次她来,少年都要给年年做一顿饭,熟谙年年各种口味,这也是年年一年到头唯一能吃到的家常饭。可惜年年每每都是中午来,深更半夜趁着少年熟睡就走,从没吃过少年做的早饭——她不敢在这逗留太久。她怕自己喜欢上少年,更怕少年真的喜欢上她,她是个江湖人,仇家遍地,她深知流亡苦,不想少年陪着她一起吃苦。但是这次可以了,最后一年,她凭借一己之力,终于摆平了所有的仇家,切断了与江湖上的种种联系,可以过上随心所欲的安生日子了。于是那日她吃着晚饭,状似无意对少年道:“等我办完了最后一件大事,我回来了就不走了,你前几年答应我的事情,可还作数?”她并未挑明是什么事情,少年却瞬间意会,眼睛都亮了,激动看着她,“自然算数,我……”他忽而起身又坐下,又起身,在屋子里不停踱步,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后诚惶诚恐问年年:“菜够吃吗?你还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做。”年年被他的纯情逗笑了,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临走时道:“我早饭爱喝肉粥,等我回来做给我喝。”即便是在梦中,年年仿佛也能感受到自己状似冷静的外表下,内心是何等波涛汹涌,充满巨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梦中少年的脸不住在她眼前盘旋,起初是相见时,稚嫩的,后来是青涩的,而后是成熟的。年年呼吸一促,醒了过来,对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床畔失神许久,忽然感觉脸上有一点湿意。
传闻人死后若是魂魄在人间滞留超过七天,就会渐渐忘了所有事情,成为孤魂野鬼,四十九天之内魂魄逐一分离,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再也投不了胎了。年年起床以后照旧提着剑在屋里转悠,感觉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情,然而她委实想不起来。年年吃着茶叶蛋:“不过兄台,你是谁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此处又是哪里?”书生告诉她,她是个侠女,路遇书生有难,顺手搭救了他,答应护送他返乡。年年仿佛才想起来,“嗐,你看我这破记性,近来总是忘事。”书生定定看着她,道:“我只说这么一次,你不要再忘了。”一走就是很多天,这天年年与书生在野外茶棚歇息,听别桌几个茶客窃窃私语,“你们听说了吗?当地知府被抓了,听说是被人告发贪污受贿。”“怎么没有听说,这事闹的满城风雨,我还听说告发他的人是位女中豪杰,侠义女子,不过那女子属实是惨,被知府家人打击报复,月余前买凶将她堵在一处荒宅……”年年正听得起劲,倏而书生掰过她肩膀,将茶客的议论声压了下去,“天色不早了,今日不走了,待你喝完茶我们找家客栈去投宿好不好?”书生真奇怪,上了路以后好似并不着急回去见未婚妻,反而悠悠陪着她四处闲逛,与她时刻不分离,把时间都耗费了在了路边风景中。老板神色古怪,甚至有些恐惧,看了书生一眼,依言又端来一盏茶。投宿时也是如此,小二热情上来招呼,“客官里面请,楼上还剩一间上房!”夜间年年躺下,书生给她掖了掖被角——这些天年年已经习惯了处处被书生照顾,由不好意思到接受到依赖,缩在被窝盯着书生片刻,道:“你脸色不好。”书生略略点头,冰冷的手拍拍年年,柔声道:“睡吧。”“你确定认得去广阳府的路吗?”年年睡前问道,“我们好像一直在周围转圈,你是不是迷路了?”年年睡去以后书生去而复返,对着墙上一本黄历看了很久。他走到床前怔怔看着年年,近乎透明的指尖贪恋划过她眉心,抱怨道:“真是没心没肺,说好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呢?”说完,他俯身吻她。书生抬起头,发现年年不知何时醒了,正惊讶看着他,砸吧了一下嘴。书生顿时窘得无地自容,脸红似火烧,正欲转身逃跑,如同前面几十个夜晚那样。突然手腕被人扣住,年年将他按了回来,搂着他脖颈道:“感觉良好,继续不要停。”
路边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一形容枯槁的男子提一盏古怪的灯,跟空无一人的身旁亲昵说着话。书生拉也拉不住,由着她买了很多笔墨纸砚珍重抱在怀里。“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想买,不买觉得亏心。”年年道。走着走着路上起了大雾,好好的白昼,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书生把灯交到年年手里,道:“年年,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年年挠挠头,莫名的,有些舍不得书生,觉得书生这人挺好的,她道:“那你跟你未婚妻好好过日子,一定要幸福哦。”年年感觉心空了一块,呼呼进风,有什么事情沉在心底,让她给遗忘了。“对了,”她扭头道,“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兄台,你叫什么名字啊?”名字,这个念头重重砸在她心上,让她喘不过气,她追着书生消失的方向试图找回书生。周围浓雾飞快散去,脚下的路显现,黄沙漫天,尽头黑水翻涌,红花似火。路边出现一白衣男子,气韵恬淡,手中执一支带露水的曼珠沙华,正是冥王。年年呆呆对着他,缓慢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里有个黑红空洞,她的心肝都没有了,“我是……死了吗?”嬴舒叹了口气,道:“姑娘,犀角灯只有活人才能点,你明白了吗?”“谁说你和我往日无怨?你仔细看看我,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吗?”“以前我未婚妻爱喝肉粥,我便专门学了来准备做给她吃。”荒宅的后院遍地都是尸体,其中就有她的,被人摘去了心肝。那些人还请来道士,道道黄符将她冤魂镇在荒宅永世不得出,她以为他才是鬼,门口结界是他布下的,其实不是。第二日,忘却生身父母,她像只无头苍蝇在荒宅里四撞,找不到出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吓得夜夜哭泣,路过的人都说那是座鬼宅。心头挚爱,从第一日开始,她就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忘不能忘,别的都可以忘记,唯独他不能忘,她答应他会回去,嫁给他,他在等她。年年跌跌撞撞跑回荒宅,对着黄符望而却步,没有活人相陪,她依然进不去。正进退两难,尾随而来的嬴舒挥袖,狂风顿起,黄符纷纷脱落,大门洞开。“多谢。”年年低低说了一句,不顾一切跑进卧房,猛地掀开床板。千千万万遍顾十安,每次要忘记他的时候她就刻一遍,起初用剑划上去,到了最后是甲痕,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书生有名字,他叫顾十安,但是第六天,他站在她面前,盼她将他记起,她却对他视而不见。
年年跌倒在嬴舒面前,“公子,你救他!你救救他!你拿我去换他。”“可是他不在了,你之所以能走出这里,安稳走上黄泉路,是因为他日日渡阳气给你,被吸干了阳气的人是入不了轮回的。”嬴舒怜悯看着她,“本来生死簿上已经没有了你的名字,是他自愿拿自己换你,现在他人已经消失,你的名字代替他出现在了生死簿上,这是天命,连我也更改不了。”“姑娘,安心随我归地府,忘了他,投胎转生,才是不负他对你一片真情。”“不,我不能接受,不该是这样的,”年年后退连连,眼泪簌簌而落,“这样的结果我不认!”“得罪了。”嬴舒在她额间一点,几缕白光自她眉心飞散,消融。嬴舒道:“对不住,这是我应允顾十安的条件,必要时取走你的记忆,让你忘记他。”
那段时日季年年说她要去干一件大事情,让他等她回来。不久之后顾十安忽然在噩梦中惊醒,他梦见季年年被关在一处荒宅子里,无助地叫着他的名字彻夜哭泣,说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要回去。嬴舒也挺尴尬,堂堂冥王半夜来人家里偷灯,还给人家发现了,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他很没面子的。于是他道:“这位公子叨扰了,在下是地府白无常白宿,这盏灵犀灯是地府不慎遗失之物,本不属于阳间,在下奉冥王之命要召回。”“你若是自愿将这盏灯给我,我可以答允你一个愿望。”于是他应顾十安的心愿将他送到了鬼宅,在季年年死后的第六天,并且答应四十九天之内绝对不让人来干涉顾十安和季年年。他懂得顾十安无非想实现季年年生前的愿望,与他过一段平凡的安生日子,哪怕是几天。
队伍中忽然闯出一个叫季年年的女子,揪住那个叫顾十安的娃娃,看了又看。“做甚做甚?”鬼差十分不满,“姑娘,赶着投胎也要排队啊。”季年年道着歉,放开了那个受惊小娃娃,“大人见谅,我生前的往事皆忘了,唯有顾十安这个名字在我心间萦绕不去,我想找到他。”“难,”鬼差道,“地府十万鬼魂,同名同姓的何其多,劝你莫要执着。”说着舀了一碗汤递上,“还是放下,投胎去吧,人生重新来过,怎么活不是活。”季年年趑趄不前,过了会儿,不得不承认鬼差说得对,喝了汤,和其他鬼一道,入了轮回台。嬴舒对他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声张,提着灵犀灯,悄然跟在季年年身后走了几步,一直到看不见她身影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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