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短途列车,秦悦民摊在座椅上,半睡半醒,懊恼着想着这个问题——毕竟“在铁路交通开外放”这事儿,并没有哪个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款禁止。素质差的人会开很大声的外放,骚扰同车厢的一众乘客……至于那位坐在自己左前方的男士,秦悦民觉得,这已经不是什么素质不素质的问题了:“他有病吧!”妻子也被那巨响的短视频背景音乐惊醒了,窝火地低声嚷嚷。秦安睡得很香。估计整个车厢,只有他们儿子睡得最好了——秦悦民环顾自周,大家都是一副难受忍耐的表情,都不愿意率先挑起事端。“疯了疯了。”秦悦民轻喃着,挺起腰板,盯了会儿那男人的侧脸。他比自己先前预料的年轻,顶多35岁的感觉。戴着深黄色的鸭舌帽,低着头,心无旁骛地看着手机。他妈的。算了,算了。秦悦民叹了口气,心想以后乘车可别再碰到这号人物的好。“秦大哥,你认识这……”见自己的表情不对,搭档闫荣坤警员问。秦悦民摇摇头:“不算认识。”他努力寻找合适的说法,“昨天带秦安去恐龙园玩来着,回来的路上……就是一个列车车厢里……”闫荣坤无话可说,三秒钟的冷场后,两人同时蹲下来,借着昏亮的街灯,打量这具身中数刀的尸体。
死者名叫侯力,34岁,是小巷那头不远的一所高中的历史老师。六点,从学校下班回家的侯老师被捅死在这幽暗小巷,刀子七进七出,干净利落。他们六点半就接到报案并到场了。介于凶手可能还在附近躲藏逃窜,就近的派出所已派出巡逻警,在周边路段进行严密布控。在得知被害人身份的第一时间,秦悦民警官和同事闫荣坤拜访了他生前的居住地址。是一位女士应的门。她应该就是死者的妻子了,过于快地把门顶开,门板抵到秦悦民隆起的啤酒肚,尴尬地回弹了一下。“是,你们……”她的表情先是迷惑,转而变为了恐惧与惊惶,看着秦悦民出示的警察证件,“侯力怎么了?他怎么了?他——”五分钟后,在那张三拼的牛皮沙发上,徐冰清好歹抑制住了大哭和颤抖:“谁捅的?”她第无数次地问出类似的问题,秦悦民一个也没法回答。“帮我们搞清楚,好吧,我们会抓住那个人的,在这过程中呢,可能需要你的协助。”闫荣坤说。“待会儿就会去的,还是拜托您回答几个问题,这有助于我们破案。”在问话的过程中,徐女士的回答是高度重复的:侯力是个老好人,他不会有仇人的,怎么会有人想要杀他,不可能啊,他可是一个大大大好人!所有学生都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学生,跟所有亲戚朋友关系都很好,没有过芥蒂啊,因为侯力就是那种,软得像豆腐一样的性格,会偶尔地受欺负,却绝不会惹到任何人……“绝对的。他是我见过最腼腆、最温柔、最善良的男人!我就看上他的这几点!”徐冰清红着眼睛声称。腼腆?温柔?善良?秦悦民有些怀疑她是在美化自己被害的丈夫——毕竟,这些形容词,跟那天列车上震耳欲聋的外放……怎么说呢,感觉不是一个人?可就是一个人,不会搞错的。因为侯力长得还算有特点,要是连这都会混淆,秦悦民想自己还是把警帽尽早摘掉罢……“呃,我们查了他的公共交通记录。”秦悦民为了解释起来省力,不惜扯了个慌,“那……他一个人乘铁路去B市干什么呢?”“对,他的大学同学,叫作邵路锋,住在B市,一直会拉他过去喝酒聚会什么的。”“没有,就说去一趟B市。我没问因为肯定是啊,要不他去干什么?”她继续说:邵路锋是B市一家酒吧的老板,和侯力常年都是好友知己的关系。“意思就是说,他经常会被邵路锋叫过去喝酒,大概两三周一次?”闫荣坤试着总结。徐女士点头,“会不会跟邵路锋有关系?”她不安地自言自语。“这个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是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就是邵路锋,我一直觉得他不是好人。”一直以来,徐冰清都对这个邵路锋没有一丁点好感。丈夫侯力似乎同他有着很深厚的友谊,三天两头地去找他,喝酒啊,饭局啊,各种聚会活动。邵路锋的那家“帝国酒吧”,侯力甚至还持有一部分的“股份”……邵路锋不是个正经人,在她看来,自己丈夫就是性格使然,在社交方面,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确实,邵路锋贪恋女色,听说情人远不止一个,这也是他不结婚成家的原因。他喜欢被很多女人包围的感觉,结婚了就会变得麻烦……徐冰清一共没见过这位“丈夫的挚友”几次,但每次见到,她都会被他的各种举止言行恶心到,就是一个十足的社会混子。“——我一直搞不懂,侯力怎么会有个像这样的朋友。”徐冰清说着说着便哭了,咬牙切齿地肯定道,“是邵路锋,就是邵路锋害的!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认完尸,已经夜深了。秦悦民独自开着警车,载泣不成声的徐冰清回家。她刚和侯力的爸妈通完电话,待会儿他们都会过来,三个人待在一起。“徐女士,我可能还有一个问题。”明知时机很不合适,秦悦民感觉还是要尽早确认一下,“你丈夫他……有在公共交通看手机开外放的习惯吗?”徐冰清愣地透过后视镜看自己,显然是没听懂问题,“就是开声音,不插耳机开声音,在安静的公共场合,譬如列车上,他平常会吗?请务必诚实回答我!”“当然,起码我是没见他这样过。一般我们都会插耳机的,这种情况下……”送完徐冰清后,秦悦民也从车里出来,感觉很是疲惫,冲着沁凉的夜色,点起一根烟——这是一桩棘手的案子,发展至此:行凶者跑掉了,直到现在,巡逻的同事们还是没有抓到他,那多半就是悬了……还有就是受害者的“人设”。秦悦民身为办案民警,凑巧在案发前一天碰到了受害者。介于他那时在公共场合所表现出来的,跟所有人口中他的作风相悖:一位腼腆文静又善良的男老师,怎么会突然做出如此不文明的举动?真是太奇怪了!刚刚,秦悦民还特意问了徐冰清,也就是他的妻子,证实这“开外放”的行为,着实不是什么长久以来的习惯,而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这代表什么?秦悦民苦思冥想:“被害前一天,列车车厢里的人设崩塌。”这会不会就是本案的一个关键呢?侯力没跟妻子明说他要去B市干什么,妻子想当然猜他是去见好友邵路锋了……纵观侯力归程“开震耳欲聋外放”的奇怪举止,这案发前一天的短途出行,兴许就是后续调查的一大关键!明天要去B市了,秦悦民边想边掐掉手里的烟:去看看那身为酒吧老板的“社会混子”邵路锋,跟这起命案究竟有没有关系……
杀完人后,他在距行凶地点不远的一家小旅社里订了房间。甚至还能听到窗外警车的声音。虽然这样会有些闷热,他还是尽量把这嵌满泥垢的窗户关紧。本来是朋友的……他一边在水池里洗刀,一边幽幽地想:我们本来是朋友的,结果却落得这样的穷途之境?刀子洗不干净,侯力的血是能洗掉,但下面一层更旧些的血渍,却牢牢地黏在上面,就好像是刀本身的花纹一样。不行,洗不干净。他放弃这项毫无意义可言的运动。睡觉前,这个万念俱灰的男人正盘算着自己的下一步——下一步,当然也很重要。
案发次日,位于B市的“帝国”酒吧。老板娘周晓祺正蹲在吧台后面整理杯子,听见店门被打开,那块“暂停营业”朝外的牌子左右拍打晃动的声音。“现在关门的。”她有些生气,还没探出头,就清楚地声明道。会不会是邵路锋?是锋哥回来了?她想到这点,“噌”地直起身子,同时整了整裙子松垮的肩带。那不是邵路锋,更不是来错时间的客人:两位穿着板正的警察制服,走在前面的是一挺着啤酒肚的四旬男人,宽宽的国字脸,留着简约的平头。而后面的警官虽然相较之年轻,外表形象也好上许多,但就是没有前者的那份威风与魄力。年长的警官姓秦,年轻的姓闫,他们说自己是邻市A市的刑警,因为一起案子,想要问酒吧老板邵路锋几个问题。“我不是他老婆。”周晓祺有些不悦,冷冷地说,“我只是这里的老板娘。如果你们还想知道更多的话,我是他的女朋友——虽然他没明说过,但我应该是他很多女友中的一个。”两位警官一时语塞。周晓祺看着他们,又感觉有些害怕:“锋哥摊上什么事了吗?”“他不在,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她告诉他们,最后一次见到邵路锋,是在上周日早上,距今已经整整两天了。“……他跟我说要去办点事,可能晚上没法回来店里了……然后直到现在还没回……”警官互相传递了一个严峻的眼神:“实不相瞒,女士,我们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邵路锋他……”“……他跟死者在被害前一天有过接触。”秦警官说罢,周晓祺立马感觉自己好傻:开始都说要找锋哥问话了,死的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周晓祺认识侯力,这个邵路锋的“腼腆朋友”,她说自她结识邵路锋,侯力也就一并认识了。两个人性格大不同,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却是要好的朋友。听说在学校里就是了。在周晓祺的配合下,秦悦民和闫荣坤到邵路锋的住所走了一遭。那家伙不在家里,种种迹象,结合他的女友所说,他应该是整整两天没回过家——周日早上,也就是侯力被杀的前一天,他跟周晓祺打了招呼,就再也不见踪影……“他或许就是凶手。”闫荣坤提出假设,“不见是因为杀了侯力,正在逃避追捕呢!”“就算他不是凶手,肯定也和这案子有一定的联系。你看呐——他是周日一早不见的,我们的受害人侯力也是在周日去的B市,多半就是去会他……换句话说,邵路锋和侯力见了面,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这很蹊跷。”秦悦民的观点很有道理,闫荣坤点点头:“我们要继续在这里找邵路锋的下落吗?”“嗯,找人这种事就让几个新同事来做吧。”秦悦民狡黠一笑,“我们现在去一趟火车站。”B市火车南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火车站,一共就只有两个线路:B市和A市往返、B市和C市往返。据徐冰清说,丈夫侯力生前就一直搭乘这AB两市的短途火车线路,来这儿找他的朋友邵路锋。“驴唇不对马嘴的朋友”——想到周晓祺这样的比喻,秦悦民忽然有点想笑。周日下午,秦悦民一家和侯力碰巧在同一辆车上,还是同一节车厢——秦悦民他们是从B市的恐龙乐园回家,侯力这边,应该是结束了和邵路锋的会面吧,乘来时同一线路的列车返程……介于那卡在心里的“外放疑团”,秦悦民想要搞明白,特地来到车站的调度室,以官方名义调取了车厢的监控录像——就是周日下午,他和侯力同在的那节车厢监控。“啊,是。”秦悦民把那拷贝录像的U盘套在自己粗壮的小指上,“我觉得通常,人的反常举动都是有道理的。”
丈夫被杀害的第三天早上,徐冰清开车前去警局。二十分钟前,她给负责本案的秦悦民警官打去电话,说明情况后,他让她别紧张,银行应该离警局不远,可以先过来一趟。停车,穿过宽敞的停车大院,踏上底楼台阶,站岗的警察把她接到电梯口,并用无线电提醒楼上的刑警队,说她马上就要上来了。在宽敞空旷的电梯里,徐冰清终于激烈地哭了出来——我是不是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负责接应的还是秦警官,和前天一同拜访府上的闫荣坤警官。“别激动,徐女士,慢慢说,慢慢说。”秦警官沉着地一再叫她慢些。确实,自己说得太乱了。徐冰清深吸一口气,又重新说了一遍:“我刚才在银行,想给侯力的几张储蓄卡办理过户。结果查到一张卡上有……”她说不下去了。“有五百多万?”可能因为刚开始混乱地提到过这个数值,秦警官直截了当地确认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提高嗓门,像是在指控什么。但这接待室里并没有什么好让她指控的东西。哪里也没有。“好,好。”秦警官再次叫她平静,“那其他家属有问过吗?你丈夫的父母呢?”徐冰清摇头,当场给自己的公公打去电话——结果是,两位老人家也对此一无所知。在接下来的问话里,徐冰清感觉有些抽离:关于家里全部的收入来源啊、收入水平啊、是否有博彩或买彩票的习惯,抑或是任何可能的来钱方法……她都翔实地回答了。她在强撑精神,脑袋嗡嗡直响,却还是努力听清并回答了所有问题。徐冰清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正狼狈地趴在桌案上,两位警官很是担心的表情:“哪里有不舒服吗?”“这些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呻吟道,“会不会跟……有关系?”“是,你现在方便走吗?我是说,需要你陪同,再到银行走一趟。”从银行出来已经是下午了。刚刚的调查结果,是侯力于2009年,也就是11年前,在银行以个人名义存下了六百十七万余元人民币,由于是个人大额存款,银行对此有特别的备注:“炒股所得”。但侯力从不炒股,至少在妻子徐冰清的认知里是这样的……然后就是2015年支出了一百多万,这徐冰清记得清楚,是他们新婚的房子。原本,她还以为这部分钱是公公婆婆的资助,现在看来不是了。两名警官说会继续查下去,让她也做好准备,随时配合调查。回到警局大院,开着自己的车往回家走,透过后视镜,徐冰清看着自己脖子上的漂亮项链,是丈夫送给她的三周年纪念日礼物。
关于这钱源头的追溯,暂且交给闫荣坤去办了。秦悦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撑懒腰,第无数次地观摩起那自己也出镜的车厢摄像头——他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一点,自己身处车厢时并未注意:在这辆B市开往A市的短途列车上,沿途一共设有3个小站,全程时长是一小时二十分钟。侯力和秦悦民他们一样,是从B市的起点南站乘上车的。然后,在列车抵达第一个小站之前,侯力的手机并没有开声音。情况在第一小站停靠后发生了改变:噪声般的外放在列车再度启动之际响起了,开启“扰民模式”。确实。经过反复反复的调看,秦悦民注意到:一共有六个人从站台上到了这节车厢。在他们上车的过程中,坐于较前排的侯力全程身子前倾,视线随着几个上车的新人移动——这分明是认出了某某吧!总结一下,就是侯力在这一站看到了某位认识的人,出于什么隐秘的原因,他没有上去打招呼,而是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莫名地开起了外放……两名高中生男生,穿着校服,不过不是侯力任职的学校校服;两个女人,监控里看不太清,不过根据装束,这应该是一对母女;还有两个不是一路的中年男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前面的背着大大通勤包,后面的戴着眼镜,并没有任何的行李。秦悦民暂时无法得出结论。现在是下班时间,他琢磨着再到徐冰清那里去一趟,身为侯力的妻子,徐女士说不定能认出哪位熟人来。这意味着要给她出示这段录像,也意味着要把自己周日和侯力重叠的个人经历讲出来——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下班啦,秦大哥。”闫荣坤像是刚从哪里回来,有些疲惫的样子,在电梯口和他打招呼。“没多大突破。我刚刚还查了2009年前后的一些案例,想侯力这些钱会不会真是什么非法犯罪活动所得……”“嗐!”闫荣坤有的没的一声叹,“涉及这么多金额的,那两年,也就是一起团伙的电信诈骗,还有一起金店的窃案了。问题在于啊,诈骗团伙已经被全缴了,那窃案的贼也一直在蹲着监狱——我还要去电子档案室,调取他们更多的资料看看。”“……你别说。”秦悦民想了想,道,“这两件事我都还有印象。”“当然,你老警探了。”闫荣坤呵呵两声,电梯也“叮咚”一声到位了,“那再见了大哥。”在下电梯的时候,有一个想法在秦悦民的脑海中闪过,至于具体是什么……可能是电梯里信号不好,他没能很好地抓住。
她也有些感到抱歉,然后又为自己“有感到抱歉”而感到抱歉:该为自己感到抱歉才对,丈夫被人杀死了,又发现了一笔对方隐匿多年的巨额存款。这世界上,此时此刻,还有比自己更狼狈不堪的女人吗?徐冰清过激难受地想。“是,被害前一天的下午。”秦警官把视频载体的电脑收起来,“你怎么看?”徐冰清不知道,所以没搭腔。秦警官也没意见,慢条斯理地把电脑装进手提包,拉上拉链,又象征性地拍了拍,最后像是唠家常似的开口道:“我的同事,他们都说我不必要拘泥于这。他们还说我可能看错了——我没看错吧?那就是他?”“跟那上车的六个人之一有关吧?在这站前面,他还没有开,没有开那个……”一阵冷场,窗外几个孩子嬉戏互骂的声音,还有秦警官略略浑浊的呼吸声,徐冰清断片几许,迟疑地问:“找到邵路锋问了吗?”又是无可奉告那一套。徐冰清叹了口气,继续试着追问:“他很可疑对吧?”“呃,其实我们还……”警官重重地咳了几声,“相信我们,凶手会找到的。”“我觉得你们办事效率很低,邵路锋,那些钱,还有什么——什么‘突破’也没有。”秦警官被当头一棒的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刚想说什么的样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像是不愿在自己面前接电话,蹬蹬蹬往玄关的方向走。
已经整整一天了,人还没有找到,不过算是离“成功”近了几步:追溯调查显示,邵路锋在上周日下午和侯力在城中一家咖啡店见了面。店主回忆,两人似乎在激烈讨论着什么,火烧眉毛的样子,不过声音全程都压得很低,就连隔壁桌也听不见一个字的程度。从咖啡店出来后,两人一起来到了列车南站,侯力嘛,秦悦民早知道,他坐上了B市回A市的短途列车,至于邵路锋,通过车站的实名售票记录,查询到他在侯力乘车回A市的同时,乘上了另一班B市开往C市的列车。是的,他去了B市西邻的C市。侯力和秦悦民他们所在的A市是B市的东邻。挂掉电话后,秦悦民再象征性地敲敲门。门是半掩着的,他径自回到屋里,想要再跟徐冰清讨论讨论有关“警方办事效率低”的问题。徐冰清用手掌捂着脸,像是在抑制啜泣。秦悦民有些不忍心再跟她争辩了。徐冰清不理他,还是把脸深埋在手掌里。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那早时在秦悦民脑海中一晃而过的想法又跑回来了。这次,配合眼前新的事实信息,他使劲一够,把那半隐形飞贼般的想法给攥住了:“这个项链是侯力送的?”他突兀问道,徐冰清怔地抬起头,托起那脖颈前闪光的金钻项链,征询地看着他:“结婚三周年纪念日,那个……就是2018年的时候。”秦悦民还想再问几个问题,电话就响了起来,搞得他有些焦躁,再度跑到楼梯间里接通:“那金店的窃案。”闫荣坤开门见山,“我在电子档案室查了,可能跟这案子有很大的关系……”“它并不是我们A市的案子。金店在B市的南区,2008年发生的事。失窃物品的价值总和很大。一共有三个窃贼,但当地警方只抓住了一个。被追回的物品金额也只有总额的三分之一不到。“被抓的盗窃犯名叫张鹰,家住在C市,他始终狡辩说不认识另外两个窃贼,他们是当晚临时组合的。当地警官们也没有证据推翻他的说辞。最后这个张鹰被判了15年有期,在B市市立监狱服刑,但另外两个窃贼还逍遥法外,余下的窃款也……”“然后呢?”然后秦悦民大致能猜得到,拘谨起见,还是让闫荣坤先说的好。“因为侯力的那笔神秘巨款,肯定要怀疑他是不是窃贼,2008年和2009年,时间也差不多,我就试着看了看侯力和这个张鹰,结果发现他们是一个大学的同学,还是一个系里的。”“是,张鹰、侯力和邵路锋,三个人是同系的大学同学,问了同届的几个毕业生,这三兄弟的交情貌似不错。”“不错到一起结伙抢金店,一个被抓后还拼命保另外两个人?”“这样的话,凶杀的动机大概就是和那起盗窃有关了?”秦悦民很激动,当即开始推理,“可能是侯力想要自首,或者类似的,然后邵路锋为了阻止他,就痛下杀手?”刚说罢,他自己又意识到不对:刚才得到的讯息,邵路锋在周日和侯力见完面,就乘列车去C市了……既然计划在周一傍晚的下班路上捅死侯力,这路线也不对啊?很多疑点,邵路锋现在的行踪,他周日和侯力在咖啡店争吵的内容,2008年张鹰的盗窃伙伴是否就是他们两个?除了邵路锋,还会有谁想让侯力死?最后,就是那奇怪的开外放行为,小站上车的六位乘客,侯力明显是认出了谁——这么多疑惑难解的地方,目前最快的推进方法只有一个:“这个嘛,下面才是最重点。”闫荣坤如是说,“这金店的失窃,因为是B市的案子,我们A市公安局的网络更新得不够及时,我打电话给监狱才知道——张鹰提前出狱了,就在上周四,提前了两年多。”“是,或许杀人的就是他呢,张鹰和他的妻子顾盼盼家住在C市,因为电话打不通,刚刚已经拜托当地的同事上门了。”秦悦民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C市?邵路锋不是也去了C市?半晌沉默,闫荣坤又琢磨着开口:“就是这窃贼的事,得要张鹰或邵路锋的口头承认才行。毕竟事情久远,很难再有什么证据了。”“好,弄出来,我现在给你拍一张照片,是侯力老婆徐冰清脖子上的金饰。我看那真金真钻,不像这样一个工薪家庭买得起的,可能就是没销赃的赃物呢?”“你能看出真金真钻?”闫荣坤很认真地问了这个问题,“还是徐女士自己说的?”“我一看就是真的,而且价格不菲。”秦悦民说,“赶快找个老婆吧,荣坤,这样不过几年你也可以……”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听酒吧的常客们都昵称她叫“琪琪”。他已经喝完整杯酒了,好多年没有像这样畅饮酒精,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琪琪”走过来了,对自己妩媚一笑:“还要点啥呀?”“我要钱。”他重复,正酝酿着要说下半句,这位佳人已经明哲保身地走开了——或许对很多说醉话的酒鬼,这是正确的处理方式。但他没醉。一点也没有罪,他要的确实就是钱。“美女,我们得好好谈谈了。”他盯着“琪琪”裸露的后肩喃喃自语,同时伸手碰了碰背包里的刀,确保它还在本来的位置。第二天早上,秦悦民、闫荣坤和A市刑警队的同事们,驱车赶到C市的这座中档居民区。这儿是张鹰和妻子顾盼盼的住所,C市警方已经把这70平的公寓全部封锁起来了。秦悦民越过封锁带,和这躺在小厅中央的尸体打了照面:他们说是的。秦悦民提提裤子,蹲下来查看尸体:生前是个俊俏的中年人,宽眉大眼,皮肤偏暗,自有种不得分说的痞气。这估计也是他吸引女人的一个地方。脖子上有一片淤黑的压痕,一看便是直接死因,鼻梁也是歪的,说明他死前遭到过某种殴打。被害已经有点日子了,秦悦民根据多年的侦办杀人经验,那气味,和皮肤状态,死亡时间起码在三天往前。他想得对——“周日下午一点到六点,我们估计。”法医如是说。秦悦民发现,尸体鼻头和眼睛这一片的尸斑相较其他部位有些区别。率先进行现场工作的C市刑警队解释说,他们发现的时候,尸体脸上盖着一张纸。他们从证物袋里拿出这份“遗书”,秦悦民很快地接过去:虽然她也是该死,那个水性杨花的贱货,在我服刑的时候交男朋友。“这是邵路锋的遗书?”闫荣坤看后直言不懂,“但他这样……不是他杀吗?”“确实是邵路锋写的。”C市的鉴证人员告诉他们,“我们把这和他钱包里的一些便签进行了字迹比对,是完全一致的。”“可这怎么对?所以他这是自杀?不是被人勒死的?”闫荣坤不安分析道,“还有这个邵路锋不是没有结婚吗?哪里出来老婆了?”难道……秦悦民看着“在我服刑的时候交男朋友”里的“服刑”二字,咽了口口水——“这间公寓本来的主人呢?”他抬头问。大家纷纷摇头耸肩——张鹰和顾盼盼都不在家里,目前还无法锁定他们任何一个的下落。“所以秦大哥,这遗书到底是怎么回事?”闫荣坤有些惶惶地问。“或许这是邵路锋替张鹰写的呢?字迹肯定是他的字迹了嘛,再看看——这里面提到‘在我服刑’,明显就是张鹰的语境啊!”“呃!该不会是——”看闫荣坤的表情,秦悦民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一块了:“周日,邵路锋和侯力见完面后,又乘火车到C市这里,大概就是来杀害张鹰,因为某种强烈的动机。然后利用这份遗书伪装成自杀假象的。”秦悦民边说,边用两根手指掐着那张纸轻摆——“你在说什么?现在死的是邵路锋啊。”一位同事疑惑地提出异议。“还没搞懂吗。”秦悦民说着,自己也倒抽一口凉气,“他是被张鹰给反杀了。”她被死死绑在卧室的床柱上,脚蹬得快废了,手也被勒得发麻,近乎失去了知觉。最要命的是,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要的“钱”在哪里。四百万?哪有这么多钱?“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男人一再确认。周晓祺疯狂点头。这次,他像是终于相信自己了。态度一下子柔和起来,放下那已经在脸上打出十几条伤痕的棍子。“你如果不知道,就先听我讲吧。”男人悲哀地笑,“权当一个故事来听,怎么样。”她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只怕动作做错了脸上又多一道难看至极的疤。“他们三个是在大学里面认识的。”讲述开始,“小侯、小邵和小张。我就先这么称呼他们好了。三个大老爷们,仔细想想性格也不大相似,一花花公子、一书呆子,还有一彻头彻尾的傻大个。他们从大二开始就有一个共同意志——想要进行一场完美的,怎么说,完美犯罪?反正就是行窃,不留痕迹地偷到一大笔钱。”“那家金店就在学校往北的第四个街区,那里头有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开始可能只是一个玩笑罢,就像社团活动的兴趣课题。他们仨一点点地进行勘察研究,想要模拟出一套完美的行窃方法。”“小侯是他们的智囊,可以这么说,百分之八十的部分都是他敲定的。他是那种傻兮兮的读书人,觉得把‘行窃模拟’当成兴趣课题是一件万分刺激的事。可能就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刺激的事了?抛开把计划落实的那晚,确实,确实……”“但小邵那位公子哥呢,他从一开始就是铁了心要做的,他想拿一笔横财创业,开家什么天煞的酒吧。小侯没有看出来,小张也是。毕业一年后,他拿着三人在学校里设计好的行窃计划,找上另外两人,怂恿说要把计划落实。小侯吓坏了,非但不答应,还一个劲地劝他,说这是真的犯罪,会被警察抓住的。”“邵公子哪听得进去?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小侯,计划都是他拟出来的,就算他明哲保身地不去,假如事情败露,他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就这样,小侯无奈入伙,当时他还在拿自己的教师资格证应聘,没有学校表明要他,经济方面确实有些拮据。真不知道他除了被胁迫之外,参与行窃还有没有一点私人原因?应该是有的,你说呢琪琪?”男人玩味看着她,往床角吐了口痰,继续讲下去:“至于小张是怎么入伙的,他说白了也不是非入不可——他遇到了一个女孩,两家正在商量结婚的事。他也信任他那两个朋友,信任小侯拟的计划,更信任小邵到时候的临场应变。嗯,就是这样……但世事无常嘛,凡事都有个意外情况。在动身前他们各自发誓,假如自己被逮住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另外两个朋友供出来。然后遵守诺言的报酬呢,是除去被警方收缴的,剩下窃款的三分之一——总归是三分之一,三个人,三分之一……”他不说下去了,停了好长时间。周晓祺感觉自己知道他是谁了,心脏难受得狂跳不止。“我遵守了诺言,你知道吗,我遵守得很好。”张鹰看着窗外,重新抄起铁棍,“但另外两个人?抱歉,他们就是恩将仇报的禽兽——”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周晓祺那原本姣好的脸被砸得面目全非,意识崩溃而恍惚,她断续听到对方一边打,一边哭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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