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大雪。
魏才人的尸体被发现,时年三十九岁,躺在落兰苑长满杂草的空地上,雪如同一袭凉被盖住她赤裸的躯体。
宫人发现她的时候,雪将化未化,但她腹上一个用刀刻出的图案已显出来,天寒,凝固成了一朵红色冰莲。
腊月二十八,朔风。
帝七女李徽月于落兰苑的偏殿中,被禁卫带走,经大理寺核验,关押于乌台天字号牢房,时年二十一岁,判斩监候,次年秋后问斩。
魏才人是李徽月的娘。
他们说是李徽月杀了魏才人,李徽月没反驳,但也没认罪。
丰京城的冬天,干硬硬地冷,李徽月靠在牢房里如铁的石壁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
一阵脚步声传来,空荡荡的,除夕夜,虽出了这样的大案,但是该查的已经查清楚了,上头也想早些结案,所以牢里的牢役,能回去过年的,都走了,没什么人。
灯笼中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照到李徽月脸上的时候,李徽月依旧闭着眼,问:“谁?”
“我。”
李徽月睁眼,是宋楼,老仇人。
宋楼没打开牢门,只是将灯笼放在右手边,盘膝坐下,整理好他那一身牢头的衣裳。
打开食盒,拿出一碟饺子,一碟酱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绿豆糕,一个小酒坛,两只杯,两双筷,一双在他手边的白瓷筷枕上,同样的摆设,伸手放在牢门里面。
等这些都做完,抬头,看着李徽月,没说话。
他生了一双颜色很淡的眼,瞧着,挺无情的。
李徽月笑,拖拽着身上的铁链从草榻上挪下来,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口酱牛肉,冷的,嚼在嘴里,冰柴一样。
李徽月问:“怎么不回家和你娘子过年?”
宋楼倒了一杯酒,饮尽:“退亲了,没成。”
“又没成啊。”
“总共就这一次,哪来的又?”
“也是,原来也是手攀章台柳,足踏陌上花的将相公子,现在沦落成了狱卒,别灰心,肯定还有不开眼的花痴,喜欢你皮囊的那种。”
李徽月一边说,一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宋楼长得不错,这么些年剥掉了富贵公子的皮,剩下的骨肉躯干虽嶙峋,然风骨犹在,还是精彩,是这个人本真的样子。
两个人也不说话,你吃你的,我喝我的,好久,宋楼问:“是你杀的吗?”
李徽月的手停了停,夹起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看着宋楼,嚼干净了,认真道:“别想着替我翻案,你家就剩你一个人了,回头断了根,在黄泉口遇上你爹,该挨骂了。”
宋楼却道:“我为什么要替你翻案?”
李徽月一滞,笑了一下,有点尴尬,又拿了一块绿豆糕,一点一点抿着吃。
宋楼记得她这个样子,当年他作为太子伴读与皇家子弟一起进学,撞上李徽月在御膳房偷点心,就是这样吃的,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李徽月左脸上有个小梨涡,吃得高兴,梨涡都比往日要深,刚刚好盛得下一朵春光。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那梨涡,也就是这样刚刚好的圆满。
只可惜她现在瘦了,笑也都是冷笑、嗤笑、假笑,皮笑肉不笑,于是梨涡也不大清楚了。
宋楼又道:“距离秋刑还有大半年,你在这里也怪闷的,太子传话说你想要什么,说一样,他好歹也给你做了二十一年的太子哥哥,想办法送进来,陪陪你。”
李徽月想了想,将绿豆糕全部咽下去,道:“落兰苑偏殿靠墙的柜子底下,有三本我没看完的山海游记。”
宋楼点头应下,收拾了碗筷,起身准备离去。
走了三步,回头看,半勺月光从高窗中漏下来,李徽月的身影半明半暗,镣铐里头她细细的手腕伶仃,看得见骨头,瘦削的脸平静如石雕,清清冷冷的。
“七公主,新岁安康。”
“嗯,你也是,新岁安康。”
明烛殿内,案几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噜声,太子李徽明恭身候在案后,已足有两个时辰,地上的熏炉中散着浓郁温暖的野悉密香,与殿墙壁中原本的檀香混着一起,有些醉人。宣帝这些年酷爱浓香,李徽明也不是不喜,主要是鼻子受不住,强忍了两个时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闹醒了宣帝。“嗯,太子在呢。”宣帝半直了直身子,还是半倚靠在雕龙红椅上,“朕刚才是睡着了?睡了多久?”李徽明拱手:“礼部上书,说魏才人位分不够,不可以妃位入帝陵,但是按惯例,魏才人在后宫二十载,且育有一女,纵然生前位分不够,生后也该进妃位。”宣帝叹了一口气:“徽明啊,你说是不是朕,做错了什么?”李徽明跪地,叩首行礼:”陛下勤政爱民,心怀百姓,还望陛下莫要如此言语,儿臣心中难安。”“那你说,为什么小七会做这样的事,她是朕的女儿啊,魏才人……魏才人虽然得了疯病,可终究也是她的生母啊。”“小七……”李徽明喉头一顿,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但是小七不说,小七不说,没人能让她说。看着宣帝又拿手掩住了面,他只能道:“还望父皇保重龙体,莫要思虑太过。”宣帝挥了挥手,黯然道:“魏才人虽育有一女,却教女不当,还是按照才人的位分,葬在灵宝寺吧。”李徽明从明烛殿出来的时候,天上又飘起雪,不多时,宫墙的红就被飞扬的白给遮了,他紧了紧身上的黑狐大氅,往落兰苑去。宫中很安静,他走了小半个时辰也没遇上什么人,纵然遇上,也都低着头,唤一声“太子殿下”,匆匆离去。落兰苑在宫城西北角,偏得紧,算起来,他也有好些年没有过来这里了。发现尸体那天的早上匆匆来时,险些走错了路。说来这些年或许是因为都大了,或许是因为某件事,大家都行得远了,那天也是他好些年头再一次看见小七。那丫头蹿个子,在几个成年的公主里算是最高的,魏才人漂亮,小七也继承了些,不过比起魏才人的精致,小七还有几分可爱。只是那天早上见着的,是个冷成冰铁的丫头,相由心生,瞧着有些陌生。落兰苑里一个宫人都没有,魏才人死得那么惨,有人说夜里还能听见鬼哭,自然没人敢靠近。其实大家一开始知道是七公主杀了魏才人的时候,都不信,私底下传是红莲女鬼索命。红莲女鬼的传说在宫里已经好些年头了,宫女太监都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宣帝面上虽然不信,却也不许再在宫中种植荷莲一类的植物,宫里也不许出现与荷花莲花有关的图样,先皇后最爱去的眷荷亭,也改成了分明亭。后来大理寺出了铁证,寻到了七公主在魏才人身上刻莲的匕首,众人才又在私底下传说,原来红莲女鬼,就是七公主李徽月。李徽明推开偏殿门,走向靠墙的柜子,蹲身,打开柜门,找到那三本山海游记,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柜子里还落着一方雪色手帕,隐约包裹着一团红。李徽明将那手帕拿起来,展开,就见那团红是一朵红线绣的莲花,与魏才人小腹上用刀刻的那一朵,一般模样。帕子入手,微凉,是雪素锦特有的触感,他心中一动,仔细翻看这帕子,那朵红莲火一样,烧亮了他的眼,帕上还绣了一首拾得的禅诗:无去无来本湛然,不居内外及中间。一颗水精绝瑕翳,光明透出满人天。
宋楼却将那手帕提在手边的烛火上,帕子遇火就燃,李徽明大惊,伸手抢救,帕子已经被烧了大半,只余一角。“孝德皇后去世,镇国将军府淡出朝堂,我父亲被贬,死在边疆,母亲悬梁,留我一人,您曾经雄姿英发,现在如履薄冰,如此,才走到今日。”“这其中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哪一件拎出来,都应该比这一方帕子,要重。”李徽明攥紧那帕子最后的一角,道:“我不管,我要见小七。”“你帮我去见,务必问清楚这手帕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我离开丰京城时母后还好好的,等我再回来,她就去世了。”“我当年就觉得不对,现在,你看这方帕子上绣着的日子,你不觉得有问题吗?”宋楼面如平纸,一动不动:“这帕子也许是七公主假造的。”“小七假造的?你也说得出来!别人不了解她,你不了解?!”李徽明怒极。“这帕子是雪素锦,是我母后最爱的锦,上面绣的莲,是她最爱的式样。八年前她去世后,这些都不允许再用。”“好,就算小七都能仿,但这绣活,这针脚,我会不认得吗?我从小到大的衣衫,都是母后亲手绣的!”他一边发火,一边掀开了手边的大柜子,一件一件的衣裳被他从柜子里扯出来,抛在宋楼身上,漫天飞舞的华服,好似雪一样,将两个人覆盖起来。心里的火生到李徽明的眼睛里,他怒瞪宋楼,宋楼只站着,默默看他,直到李徽明眼里的火熄灭,坐在地上,将自己彻底埋在那堆衣服里,好久都没什么声音。宋楼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太子殿下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古怪,好在他也不向着旁人,只是冲自己。李徽月看着眼前脸若黑炭的宋楼,忍不住笑了:“宋楼,你别这样嘛,人家害怕。”李徽月道:“我的山海游记呢?里面好些东西没看呢。”“山海游记?”宋楼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李徽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看着宋楼的背影,李徽月微微挑了挑唇角,悄无声息地笑了,她躺平在草席上想,上一次惹怒宋楼是什么时候?四年前吧,那时候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撺掇自己私奔,逃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做一对寻常的夫妻,什么都不理,耕田,织布,生儿育女。宋楼这个人聪明绝顶,李徽月知道只要她点头,就一定逃得出去。但是她却对宋楼说,舍不得宫墙里的繁华富贵,当着宋楼的面,铰碎两个人私定终身时结在一起的头发,纷纷扬扬洒落在湖水里,那些头发,也跟下雪一样。宋楼看着她,浅淡的眼眸里好像要生出一头饕餮兽,将她连皮带骨头地吃干净,太凶了,李徽月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那个眼神。
老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几乎宿在明烛殿,给父亲侍奉汤药。宣帝一巴掌拍翻了奏折,呼哧喘气,吓得满殿内侍跪了一地,这消息传到太子耳朵里的时候,他刚巧出宫巡查,不在宫里。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宋楼的耳朵里,他坐在监牢侧旁一间斗室里,翻开了李徽月想看的那三本山海游记,挺普通的三本书,他一个字一个字看,足足看了七日。最后一天,书册翻罢,宋楼站在牢门外,当着李徽月的面,将那三本书册放进灯笼里烧了。李徽月站在地上看,三本书被火烧成了黑色的纸蝶,天晓得牢里怎么会有风,将那些纸蝶吹得四处飞舞。“我想问的是,当年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别说那些屁话,我压根就没信过。”李徽月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垂了头,半晌,喃喃道:“皇后娘娘待我,很好。”回宫之后,李徽明在明烛殿外跪了整整一日,也没有得到皇帝召见,直到半夜,总管太监常四顺才从殿里走出来,腰弯成了一张弓,小脚一点一点的。李徽明垂着首,低声道:“儿臣不孝,让父皇生气了。”常四顺叹了一口气,道:“明日,是十五朝会……”李徽明抬头,就见常四顺老态龙钟的脸上露出一分哀容,莫名让他想到灵宝寺供奉着的菩萨像。常四顺伺候宣帝四十年,从一个小黄门做到太监总管,从没有行差踏错一步,今天这话,算是多嘴了。回了东宫,宋楼已藏在内殿,当年他父亲死在边疆,他深知自己很可能也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个事身首异处,为了保命,他偷偷拜了江湖上的一个师父。学了些武艺傍身,剑术不高,但轻功绝佳,据说在江湖上也难寻敌手。后来他一发不可收拾,又去学了易容,总之为了保命,他倒把自己的聪明劲儿全用上了。李徽明遣去左右,坐在内殿案子边的台阶上,等着宋楼开口。宋楼看他的脖颈微微向前探着,好像一只孤鹤。李徽明肖母,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殷莲明媚大气,落在李徽明身上却成了男生女相,透着几分阴柔。殷莲这个皇后很称职,除了不得宣帝喜爱之外,没什么可挑剔的。宋楼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新誊抄的书册,墨渍尚新,纸也是新纸,混在一起,味道不错。李徽明将那书册翻开,看了两行,是一本仵作的尸检笔记,死者是一具女尸,被人掐死,身上还有被殴打的痕迹。“小七?”李徽明抬头,宋楼道:“当年先生教数术,她不愿意学,我便想了这个法子,用密码计数,将一本书藏在另一本书里,引她去找。”宋楼有些话没有说,手帕是给太子的,但是山海游记是对付他的,她笃定他心里依旧有她,所以恃宠而骄,诱他上钩。“不用了,八年前,先皇后下葬的第二天,这个人就失足落入护城河,被淹死了。”“何堪身量矮小,护城河的河堤是当年殿下主持修建的,很高,他爬不上去的,所以他的死应该也有问题。”宋楼显然已经将关于这本仵作手记周遭的疑点翻了个遍,只站在那里,等着李徽明提问。李徽明看着他平静的脸,沉吟一阵,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就像绞刑架上的绳索的问题,只等他将头塞进去,拉紧,再也不能呼吸的问题。李徽明眼前一阵晕眩,灯烛好似一簇一簇的火影子,将他的周遭灼出一个一个的黑洞来,他想起身,但是站立不稳,脚下一软,整个人栽在地上,额角跌破,血流了一地。
李徽明和自己说,哪怕这个太子不做了,也得把母后到底怎么死的给查清楚,话没说出来,但宋楼猜出来了,他只是淡淡道:“殿下若是不做太子,那皇后案更没可能查清。”显然,她身上装了很多秘密,只是想让李徽月开口,怕是很难,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她既然束手就缚,那原本就是做好了受死的准备。她举目无亲,没有牵挂,无欲则刚。更重要的是,宣帝不会愿意重启魏才人案。宋楼翻出宫墙,独自在冷风里走着,他在想无论如何,都得找个切口。一时也无处可去,回家那宅子里也就只有他一人,宋楼索性绕回宫墙,悄悄摸去了落兰苑。夜里,四下无人,宋楼独自站在荒草漫漫的空地上,锦绣堆成的宫墙里,也会有这样寂寥的地方。腊月十七的夜,雪后月明,宣帝吃多了几杯酒,生了赏月寻梅的心思,不觉走得远了,忽闻一阵清幽的歌声,声声悬思,撩动心田,于是寻声而去,是魏才人。魏才人当年就是以歌舞名动京城,才被宣帝看中。只是此女甚痴,见宣帝不能独爱她一人,就得了疯病,停在当年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许诺护她一生的帝王。魏才人那时正犯疯病,一个三十多岁的深宫妇人却露出少女的娇憨,一点一点唱着思念宣帝的曲子,宣帝动容,因为一个疯女人在雪地里纯洁的痴恋,再度宠幸。李徽月从偏殿走入母亲居所,打晕侍女眉燕,与母亲对话,怒,伸手掐死了魏才人,又将母亲的尸身拖拽到院子里,在尸身上刻了红莲。李徽月是左撇子,符合红莲花的下刀方向,而且从她的床榻下搜出了凶器,她自己也承认红莲是她所刻。眉燕也作证,是李徽月将她打晕,作完证后,她依旧因为护主不力,被杖毙。宋楼走进偏殿,躺在李徽月曾经躺过的地方,想她那夜没有睡着,在想什么,或者她为什么没睡着,是因为知道宣帝来了落兰苑吗?李徽月不恨魏才人,只是可怜她,这事宋楼知道,毕竟两个人自八九岁就常在一起。那时候先皇后还在,先皇后对宫里的孩子都不错,尤其是对不大受宣帝宠爱的,李徽月是其中之一。李徽月不一定对魏才人有母女情,魏才人很早就疯了,李徽月是自己在宫里悄悄长大的,但对先皇后有情。所以当她躺在这里,知道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的父亲宣帝正在宠幸她的母亲魏才人,她在想谁?是先皇后吗?宋楼起身,走到门口,推开殿门,那天夜里,宣帝匆匆离去,离去之时,他是否看见了女儿?宣帝去后,李徽月去见母亲,她应该会带上一盏灯。李徽月怕黑,一直怕,只是长大了,可以将怕藏起来,但是可能的情况下,她依旧会点亮一盏灯。宋楼扭头,果见案上原本应该是两个的烛台,少了一个。宋楼于是点了一根蜡烛,按照李徽月的脚步,走进了主殿,也就是她母亲的居所。魏才人睡了吗?应该没有,宣帝刚刚离去,她一定没有睡。李徽月走进去,遇到眉燕,她那时就将眉燕打昏了吗?不,没有必要,她应该只是让眉燕下去,独自去见母亲。按照李徽月的习惯,魏才人难以入眠的时候,她会抱着母亲,在自己的膝盖上,哼着歌谣,哄母亲入睡。她走到这里,见魏才人没有睡,于是将烛台放在桌上,走到母亲身侧……宋楼扭头,没有烛台,反而是足下有一摊烛蜡,看样子好似是蜡烛掉在地上,摔出来的,宋楼趴在地上,果然在墙角,寻到了本该在李徽月屋里的烛台。看到那烛台,宋楼心里忽然一软,自四年前他决意将这个狠心的家伙从心里剜出来,决意恨她,怨她,就很久没有这样耐心地忖度过她的心意了。这时站在这里,他发现四年过去,自己原来依旧那样熟悉她,这个人就好似早已经融化进了他的骨血之中。宋楼将那烛台拨出来,所以是魏才人要攻击她?烛台才落地的?或者,魏才人出事了,她被吓到了,吓到手里的烛台掉在地上。宋楼俯视着那一张长榻,先皇后是被人扼颈而死,魏才人也是被李徽月先扼颈而死,其后才……公主谋杀生母,如此的恶行,惯来喜欢粉饰太平、虚伪狡诈的宣帝,怎么一点都不遮盖,忽然就嫉恶如仇起来?
李徽月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到处都是绿的,轻绿的草,茂绿的树,浓绿的山,还有一湾溪水,也是绿的。她与宋楼住在一个小院里,院里种满了竹子,还有三个小崽子,绕着她叫娘,追着宋楼叫爹。宋楼看着她,浅浅的眼眸里都是她。她在梦里,都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被珍视的幸福,暖融融的,包裹着她。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李徽月睁开了眼睛,就见她面前的刑部主司,满面怒气。那冷水扎进李徽月身上被鞭子抽打出的伤口,冰刺一样,李徽月有气无力,勉强道:“没有同谋。”“宫中有妖人,假冒红莲女鬼,四处吓人,你还敢说没有同谋!”“呵呵,你说什么?”刑部主司冷笑,恰好宋楼来送公文,凑在那主司耳畔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那主司抬头,宋楼则恭敬地退去一边。李徽月略过宋楼,看向主司:“你尽可以将原话呈报给陛下,若是他不肯见,那么我忍不住,真的会说出一个同谋。”主司回看了宋楼一眼,宋楼微微点头,刑部主司道:“宋楼,将七公主送回去。”宋楼躬身施礼,走上木铁架将李徽月解下来,李徽月跌在他怀里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一点点清淡的松香,她忍不住纵容自己多靠了靠,宋楼没闪没躲,允了她那半刻时光。刑堂里血的味道慢慢散了,宋楼忍不住,低声问:“疼吗?”刑部主司将李徽月的话呈奏之后,宣帝先是大怒,将案上的书册笔架通通扫到了地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继而又说:“让她来见我吧。”于是在被关进天牢两个月之后,李徽月终于得到了一桶热水,一件新制的白麻衣,一根木钗。那根木钗看来普通,但实际上钗角刻着米粒大的一棵小松,李徽月摸出来了。她细致地将自己濯洗干净,麻衣遮盖住她身上的伤口,用那木钗簪住如蓬的黑发,细细的精铁链代替了原本粗重的黑铁锁,她坐在草榻上,安静地等着,直到有人开锁,是宋楼。已经到二月了,天气已经寒凉,不过路边却早早冒了一丛迎春,绵软的黄色,迎着寒风,李徽月忽然想起一句幼年时读的诗,还是宋楼念给她的。幸与松筠相近栽,不随桃李一时开。杏园岂敢妨君去,未有花时且看来。宋楼说她就是,一点儿不像花,倒像是一株小松。那时候几岁?十四五岁吧,俩人刚刚情投意合,逮到机会就夸对方,总觉得自己喜爱上了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人。真挺好的。她伸手,摸了摸发间木钗,抬步向宫城走去。明烛殿外,太子早早就等候在那里,见李徽月远远走来,目不转睛看她。李徽月冲他颔首行礼,唤了一声“见过太子殿下”。李徽明却喉头一涩,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瞧着她细细的肩骨在寒风中瑟瑟,想脱了大氅将她包裹起来。李徽月不露痕迹地摇头,李徽明会意,手僵在那里,只看李徽月往明烛殿去,大殿的门合上,她细瘦的身躯被吞进去,没留下踪影。李徽明想起那时候他与小七感情不错,嗯,应该是小七待他很好,宋楼说那是因为他的娘亲是皇后。李徽明心里燃起斗志,心里默默祷告:“小七,无论如何,你得活下来!你放心,太子哥哥会救你的。”李徽月与宣帝默默对望,二人始终都一言不发,明烛殿的香气依旧浓若老酒,将两个人各自包裹起来。“我可以帮你找出红莲女鬼,解去你所有的后顾之忧。”“剩下的时间,让我舒服点,太疼了。”李徽月伸出手,细细的精铁链撞击出声响,她褪起袖子,将胳膊上一道一道的伤露给宣帝看。宣帝看着那些伤,忽叹息一声:“小七啊,朕实在是心痛啊……”李徽月立刻跪下,埋首道:“女儿心性软弱,竟然受那红莲女鬼控制,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万死难赎,今日若能替父皇揪出那女鬼,也算是女儿尽了最后的孝心,还望父皇成全。”宣帝也是满面悲戚,道:“好,好,好,念在你还有如此孝心,朕便成全你。只是你要如何揪出那红莲女鬼呢?”“女儿曾为其所制,自然可以去落兰苑,以身舍之,将她再次引诱出来!”二人演得都很情真意切,恍惚间,宣帝竟好似也相信了,无论是当年的皇后,还是现在的魏才人,真都是那红莲女鬼造的冤孽。宣帝自抽屉里翻出一盒药丸,递给李徽月:“小七,这瑞红丹对身子好,拿着。”李徽月看着那精致的黑漆盒,上面用金绘着延年益寿的松鹤,接过,打开拈了一枚,放在嘴里,笑着对宣帝道:“多谢父皇,好甜。”
这一出,不在她的谋划之中,但却如神来之笔,让她终于有机会,重新站上棋盘。落兰苑重新被拨来了宫女太监,七公主虽然依旧戴着镣铐,却依旧是落兰苑的主子。原来魏才人之死,是因为公主被红莲女鬼给摄了心魄,流言好似风一样,随随便便就刮过了宫墙。但比起谋害亲娘来说,红莲女鬼总算让大家觉得,七公主原来是被鬼附身了。有人私底下说,七公主真可怜,也有人私底下说,陛下真宽厚。流言传到宣帝耳朵里,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夜里总算能眯瞪半个时辰。那天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只觉自己被一股浓郁的荷香包裹,床边站着一人,身穿红衣,披头散发,愣愣看他。她说她名唤红莲,是鬼,来索命的。可她的脸,却是宣帝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之后一阵风来,那鬼忽地一下,不见了,宣帝冷汗沥沥,他不相信鬼,他相信有人在搞鬼,而且那人知道一些宣帝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他必须将这个家伙,揪出来,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七公主李徽月,可以。宣帝呷了一口茶,吩咐常四顺,公主只身赴难,要保其安危,派暗卫盯着,不要出差池。常四顺临去的时候,宣帝又让常四顺按时将瑞红丹送去,公主体虚,需要多补补。常四顺伸手,接过那丹药时手微微有些颤抖,宣帝道:“哎,四顺,朕老了,你也老了,岁月不饶人啊。”常四顺垂首:“奴才确实是老了,可陛下一点都不老,陛下正当年呢!”夜是好夜,星月漫天,落兰苑一如既往的空荡,忽一阵风来,坐在廊下的一个小侍女本在打瞌睡,忽地一吓,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见庭院中一道红影闪过,院子里刹那间弥漫着浓郁的红莲香气。“红莲……红莲女鬼……”小宫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啊!红莲女鬼!”随着她几乎刺破夜空的尖叫,那道红影冲进公主的卧房,夹起公主,消失在了层峦叠嶂的宫墙之中。焕国皇宫有多大?李徽月其实不知道,但是红莲女鬼带着她翻墙跃壁,她真的希望这宫能再大一点,再大一点。红莲女鬼身上浓郁的莲香被风吹散,原本属于这个人身上的淡淡松香,微微带着一丝潮气。摘星台因为曾有好几个前朝妃子从台上坠下,也有鬼怪传说,说是站上去就想跳,被封了很多年,没有人敢来。红莲女鬼带着李徽月攀上摘星台时,李徽月只觉此处果然名副其实,月低星灿,果真好似一伸手,就能抓住一颗。她于是踮了脚,伸出手,眼见手指尖就要触到,被人拦腰一旋,落回尘世。李徽月看着眼前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忽然伸出手,揉了揉,扑簌簌一阵雪落,露出来人的本来面孔:“听说这四年你学了好些本事,今天才见,可惜了。”宋楼将她松开,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淡淡道:“时间有限,说正经的吧。”宋楼看她轻松自在的样子,忍不住冷嘲:“我可比不上你,我不过是假扮红莲女鬼,你却能利用红莲女鬼,现在红莲女鬼将你掳走,也算是坐实了这事。”“只是陛下并不相信真的是女鬼作祟,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帮他把搞事的人揪出来。”宋楼心中一沉,浅眸中好似翻腾起巨浪,定定看着李徽月:“你,吃了?”“我不吃,也没有机会站在你的面前,与你说以后的事。”宋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魏才人……是怎么死的?”“暴虐成性,人命于他实在不过草芥,他对待后宫嫔妃向来下手没准,只不过这一次玩过头了。”宋楼一滞,他虽然已经猜到,但是真的听见李徽月说出来,依旧好似心里被人捏了一把,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让自己身陷囹圄?”“不这样做,她只会悄无声息地死掉,草草下葬,不被人知。我虽然替那人顶了一罪,让他省去了许多麻烦,但是他也会害怕,因为那朵红莲,他认得。”“而人一旦害怕,一旦心里有鬼,就会作出许多荒唐事、蠢事。”宋楼看着李徽月,她向来如此,行事诡谲,不择手段,令人生畏,她若是想当个恶人,怕是无人能敌。李徽月摇头:“我除了知道她并非病死,其他的一无所知,但手帕是真的,是皇后当日与魏才人一处绣的。”“魏才人那时候也有清醒的时候,只是那日之后,她却一句都不提,疯病也愈发严重,只夜里睡觉时,要捏着这手帕才能入睡。”李徽月抬头,看着宋楼:“先皇后画的红莲,都是那个样子,只不过先皇后去后,他让人将先皇后所有的手记、画样、绣活,都殉葬了,说是怕睹物思人。”“我不知道,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我也没办法去查。”翻皇后旧案,生机渺茫,李徽月知道宋楼有这个能力,但这对他不是好事,他已经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他爹对他就只有一个要求,好好活着,活得久一点。宋楼当然知道,他自父亲去世后,就只安心当个小小牢头,不想再与朝堂有半分牵扯,若非李徽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身陷险境,他绝对不可能出手。而太子殿下,若非有一个骇人听闻的魏才人案在前,李徽月送到他面前的手帕在后,太子也许只能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而最终等来的,也不过就是被宣帝废掉的那一天。宋楼背对着李徽月,问:“你四年前,不答应和我走,是因为先皇后?”宋楼顿了顿,忽然转身,再次看向李徽月:“我特别恨你的时候,想过怎么将你杀了,然后烧成灰,喝下去。”却见宋楼又低低笑了:“只是后来,我决定不恨你了。”李徽月独自在摘星楼上,仰头看星,风波不起处,星月尽随身,她脸上凉凉的,一摸,全是泪,不过嘴角却带着笑,笑得梨涡都显了出来。
自那夜被红莲女鬼掳走之后,七公主李徽月病了很久,期间见过一次宣帝,二人谈了许久,李徽月的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但是隔天,宣帝就又令御膳房、尚服司、尚饰司送来了滋补食材和一些华服美饰。这其中还包括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鹦鹉,它身上的颜色简直好似打翻了的颜料盘,脚脖子上绑着金铁链,每日都对李徽月尖尖嚷着:“瑞气东来,红光满堂!”李徽月请了一些和尚道士入宫,在落兰苑作法,一个和尚说,红莲女鬼还是得附形,建议李徽月种一些红莲。于是落兰苑就多了十几口大缸,缸里移植了不少红莲。宫里派了一个侍弄花木的小太监过来帮忙,都知道这红莲是为了引女鬼的,好些太监来了就打退堂鼓,好容易,来了一个。李徽月站在廊上,瞧着那太监侍弄,忽地笑了一声。太监抬头,看了李徽月一眼,李徽月于是将笑止了,淡淡道:“弄完了,来见我。”小宫女和小太监平日里不大敢靠近李徽月,李徽月都不必赶他们,他们就缩在落兰苑的各个角落,努力让自己消失。于是那侍弄花木的太监进了偏殿,一个人都没撞上,只瞧着李徽月一人站在窗前。她这日穿了一身霁青宫装,上面用鸭卵青绣了藻纹,看着清雅,发间簪了一支白玉,细长优美的脖颈长长挺着,也如玉一样,手边孔雀蓝的瓷盆里,也绽放着一朵一朵红莲,血一样。花鹦鹉亮着嗓子叫:“瑞气东来,红光满堂!”叫得小太监低垂的眼里滑过杀意,只是藏得好,没被发现。藏在房顶的暗卫将七公主与小太监的会面一五一十记录下来,二人交谈了大概三四句,七公主让那太监下一次带一本花木养育的书给她瞧瞧,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那些书宣帝翻过,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但是看见书中那样细细写着如何爱护莲花,他心里一阵烦闷,让常四顺将那些书全给烧了。七公主时不时会传些名单给宣帝,那些名单上不少是当年看起来与先皇后交好之人。宣帝一边愤怒至极,一边心怀鬼胎,将这些名单上的人关的关,处死的处死。起初他还抱有疑虑,可越到后来,他越是愤怒,只因为七公主从那些人的嘴里掏出来的东西让他的心中惶惶。一次两次的,他竟然白日见鬼,先皇后从大殿的一角向他走来,她穿着靛蓝宫装,上面绣满红莲,发髻间金光闪闪,面容看不清楚,一闪,就忽而不见。可就那一闪,他几乎发了疯。纵然看不清面容,他也看得到她的轻蔑。她是个多么温良大度的皇后,她皎洁如明月。而自己,却是一个弑兄杀弟的暴徒,低劣如泥淖。她看不起自己,在所有人都仰视自己的时候,唯有她的目光好似看一条虫子。杀人的,是红莲女鬼!他不断说服自己,不再理会这些人的辩驳,统统杀光。朝堂内外,因为一个红莲女鬼,闹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以至于一日宣帝清醒过来,发现不单是后宫,就连前朝礼部、刑部、工部的好些人,都换成了新的面孔。只是明烛殿里的香愈发迷醉,他有些力不从心,那念头就消失了。被赶到边疆镇守的太子尚未还朝,他就又病了一场,疑神疑鬼得更是厉害,连常四顺都被杖责了三四次。她甚至要利用每次发作,并且将发作的丑态暴露给宣帝,由此来让宣帝意识到自己还在他的掌控之中,然后将更多有用的消息传给宋楼,也给太子更多准备的时间。又一次发作之后,夜深,她坐在地上,垂着脖颈,心里头空茫茫一片,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已经很好了,她告诉自己,过去八年,好多次,她都以为不会有机会了。一个黑影忽地闪进来,她茫然抬头,面色大变:“你怎么来这儿了,此处有暗卫的!”宋楼伸手,将她抱起,李徽月好似一抔雪,不单轻,还很凉。他将她放回床榻上,用被子细细将她包裹好,李徽月忍不住又开始哭。也不晓得怎么了,看见宋楼,她就想哭,也不是难过,就是眼泪停不住,人好似成了水,哗啦啦流个不停。宋楼将她笼在怀里,让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七夕,一切都要结束了。”李徽月没说话,只是让自己贴得更紧一些,宋楼身上是暖的,他的胳膊很长,胸膛很宽,可以将她包裹起来。
丰京城的情男情女们运气不大好,因为七夕是先皇后的忌日,这一日宣帝为了表达对先皇后的思念,城中所有书楼歌坊,百艺杂戏统统不许开张,也不许街市上游灯玩耍,嬉戏逗留。不过这一年,被皇帝远斥边境守关的太子得胜还朝,镇国公殷老将军威风犹在,一行兵马涌向宫城之时,众人好似又嗅到了一股不大寻常的味道。“昔年萱花在堂前,儿子愚笨,难明母恩,父皇惯来尊崇母后贤德,也曾表母后乃是天下女子之表率,独时也常常思念母后,想来不会不明白儿子的一点点痴心。”太子一跪,满堂臣子皆跪,上下齐呼:“我朝治本在忠在孝,望陛下恕罪宽宥!”宣帝见群臣皆跪,一时震怒,许多臣子的脸他瞧着都有些模糊,只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朝堂已然不在他的手中了。只见群臣中,走出一人,宣帝一看,认出此人是半年前亲自由他从一个刑部郎中提至大理寺主司,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在红莲女鬼的稽查中,替宣帝审问了不少疑犯。此人心中半点软肉都没长,统领大理寺之后竟是比当年丰京明判宋远涯还要厉害。“丰京城有子名何远,状告其父何堪,曾于八年前,参与谋害孝徳皇后。”黄穗一抖,白光一闪,一柄剑劈断了龙座两边的灯柱,“咣当”几声后,大殿内鸦雀无声,宣帝手持天子剑,对准那大理寺主司:“你再给朕说一遍!”张良俊跪地昂首:“丰京城有子名何远,状告其父御医何堪,曾于八年前,参与谋害孝徳皇后,后何堪被人推至护城河,留有仵作手记一份。”“然臣想请内廷起居郎回溯当日,却发现当年的起居郎被人断首,抛尸荒野,只寻得骸骨一副,然骸骨上刀痕,却是暗卫独佩饕餮刀,而……”“住嘴!你给朕住嘴!”宣帝跌跌撞撞,提着那剑就要戳过来。宣帝茫然转头,就见镇国公虎目迸裂,一言不发,虽也是单膝跪地,可那眼眸中的怒火几欲吞了他。那不是一个臣子的目光,那是一个父亲的目光,镇国公给三代皇帝做将,殷莲是他疼在掌心里的闺女。宣帝向后一仰,眼前一花,足下一软,就觉青天白日下,那身穿靛蓝宫装,绣满红莲的女子静静自烈焰中向他走来……明烛殿内,宣帝张口,口涎顺着嘴角流入了黄绸,常四顺替他擦拭时,李徽明伸手接过手帕,替宣帝擦了擦嘴角。宣帝看着他,半身不得动,口里发出“咔咔咔”的声音,但是冒不出完整的句子。李徽明对常四顺道:“常公公让人都退去吧,除了起居郎,一个闲杂人等,都不需要留。”宣帝听见“起居郎”三个字,呼噜呼噜发出一阵声响,但他却只能看着常四顺躬身退下,目及之处,只有三个人。长子李徽明,七女李徽月,以及那个朝堂上胆大包天的张良俊,他手指戳向张良俊,不住地抖动着。就见张良俊在脸上揉搓一阵,露出了本来面目,宣帝忽地提高声音:“宋……宋……宋……”宣帝整个人从床榻上翻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他又指向了李徽明,然后是李徽月:“你……你……你们……知……知……”李徽明道:“八年前的那夜,是陛下掐死了自己的皇后,儿臣的母后,如果陛下是问这件事的话,那我们都知道了。”宣帝呆住,一动不得动,他口中喃喃:“不……不……我……红……鬼……鬼……”宣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面色一变,拖着半截身子,口里发出“咔咔咔”的声响,眼见着要扑向李徽月,都是她,都是她!如果不是她!谁敢将命案算到一国之君头上来!李徽月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宣帝摔在地上:“那夜我走进魏才人的屋里,她已经死了,脖子上还有指印,我是左撇子,那指印却是在右边用力。”“除了指印,她的身上还有殴打的痕迹,口中还塞着一块血玉,与当年我机缘巧合得到的那份仵作手记上皇后的死状,如出一辙。”“你……”李徽明终于还是想要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为什么,要掐死母后?”李徽明猝然握紧拳头,目光如钢钉,蹲下去一把揪起这个被称之为“父亲”的老人,他不断喘着气,如一头愤怒的小兽,几乎用尽了身上所有骨头缝里的力气都不能平静。李徽月与宋楼同时抚上他的肩头,李徽明知道,明日清晨,他将成帝王。他松了拳头,看着那软成泥的老人,只道:“这件事,不会在你活着的时候,被天下人知道,但百年之后如何评述,我就管不了。”站在帐后的起居郎,将这一夜他见到的、听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这是他的职责,很多前辈都因为忠实地记载而丢掉了性命,但他依旧认为自己必须记录下来。而他的这份记录,是在六十年后,新帝李徽明也变成了老皇帝,在他在位的最后一年才向天下公开,他颁布罪己诏,然后退位。又一年七夕,新帝解除了禁令,情男情女们穿街游巷,柳梢头,华灯下,各自捧着一朵合欢莲,或娇或羞,谈谈风月,诉诉情长。李徽月手中也捧了一朵合欢莲,对着月亮,说了会儿话。新帝祭拜过了母亲,绕到了落兰苑,远远看着她。李徽月看见他,唤了一声:“陛下。”新帝道:“你还是叫我声大哥哥吧,好久没听见你叫了。”“嗯,他找到瑞红丹的解法了,而且还找到了个不错的地方,和我梦里的,一般模样,你知道的,当年我们就想私奔。”一阵风来,李徽月被人抱在怀里,停在落兰苑最高的顶上,宋楼道:“现在她也想了,所以陛下,保重吧!”起居郎也将这一幕给记了下来,落笔停在陛下略有些怅惘的表情上,后面的事他就没法记了。倒是等他很老了,才偶尔听到,那年的七夕,月光很好,照着护城河上的一艘小船,遥遥往远方行去,那夜月色很好,将河面照得雪白,光明明的,亮堂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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