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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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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花朝晴起网
作者:包菜君
2021-01-24 17:00
1 三更天的更漏已过,六扇门案牍前的灯依然亮着,爆出细微的“哔啵”声。 夏槐挑了挑灯芯,呷了一口案桌上的茶,又翻开一册案卷。 前些日子,父亲的头风病又犯了,手底下的案子就越堆越多。眼看又要将近月末,破不了案子,他们六扇门哪有底气向刑部述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突然推开的门将外头的寒风带了进来,扑得烛火一阵摇曳。 来人是今日值夜的兄弟,他显然已顾不得礼数,大口喘着粗气道:“少公子,出事了。” 看他这模样,夏槐便知是有大案子了,眉头微微收紧,“出了何事?” 2 瑞王府一夜之间被灭门,一时朝野震荡,达官显贵,权臣世家,无不胆战心惊。 夏槐查验过伤口,并非普通刀剑利器所为,却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兵器。瑞王府有上百府兵,甚至还有皇上赐的私兵,守卫严密却被一夜灭门,也怨不得人人自危。 王府营房剩的酒有一支蒿的毒,当日瑞王府恰逢宴饮,一众府兵应该就是饮过毒酒后,再被击杀。可一支蒿这种药又太过常见,并不好查。 夏槐一下一下敲击着杯沿,将案情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下毒,便可能是王府中有内应。 细微的瓷器触碰声这才停止,夏槐将手上的茶杯抬起,饮了一口,“来人,将瑞王府家眷仆从的册子找一找。” 小捕快有些惊讶,又再次确认了一遍,“每个都查?” 夏槐注意到他半是犹豫,半是尴尬的神情,越发肯定自己破案的思路是对的。 “自然都查。”他不容置疑道。 “瑞王爷素爱狎玩娈童,凡入过王府的,就从未有被放出来的。若是咱们六扇门将这些事翻出来,”捕快降低了声音,语气忐忑,“怕是皇家的面子就不好看了。” 夏槐放下茶杯,沉声道:“这是六扇门,不是内务府。” 3 所有尸体都对得上号,只一个三年前入瑞王府的男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牙市里有人知道他,夏槐描了画像,去找了刊印告示的文书。这文书记性倒是好,一眼便认出这人。 “少公子,几年前荣州报过一起失踪,与这画上之人倒是极其相似。” 六扇门入职都是要通过辨别识人的考核的,加上这人向来记性好,夏槐心中也便有数了。 “可记得报案人?” “这倒记不清了。”那人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记得,那丢失之人,乃是鹤唳山庄的小公子。” 4 鹤唳山庄以铸造兵器闻名,深受民间追捧。但他们六扇门的兵器都是朝廷规制的,自然对这些不甚了解。 去荣州之前,夏槐特地去刑部尚书家里借了把看起来颇费银子的剑,置办了一身江湖侠客的行头。他自觉没什么破绽,便孤身启程了。 行了半月路,终于过了褒城,再进两城,便是荣州的地界了。夏槐到了客栈下马,给了银钱后便径直去了客房。 这蜀道确实难走,今日终于能好生歇歇脚了。 “大哥,我听说婆罗门的那十万赏银的诛杀令,被人揭了。” “眼红啊?你要有出息,你去揭,老子喊你哥。” 客栈大堂中来了几个江湖汉子,高声谈论着。夏槐靠在椅子上,轻轻磕上双眸,隐隐约约的当闲话听着。 “大哥,我这就说一嘴,您可别膈应小弟我了,那哪是人敢接的活!” “刺杀皇亲,这灭门的活都敢挂,这婆罗门的营生啊,啧啧……” 夏槐一听这话,心下一紧。他赶紧提着剑开门出去,靠在二楼的栏杆上,仔细观察着客栈大厅中的那几人。 独坐在角落的一个瘦削男子徐徐向那桌人走去,他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一身玄色衣衫更显得阴鸷。他手中捏着一双筷子,走到几人桌前,用筷子轻轻点在桌上,似嬉笑着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不是人?” 那自称小弟的人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时拍桌暴喝道:“你谁啊,敢来管你爷爷!” 话音方落,筷子便刺穿了他拍在桌上的手掌,疼得他嗷嗷直叫唤。 其余几个汉子立刻抽刀向那瘦削男子砍过去,气势倒是足,不过转眼间就被踹翻在地。 夏槐身为一个捕快,眼见那男子要下狠手,不得不翻身下楼,用剑鞘去拦那双带血的筷子。 与那人过了几招后,他被掀得退了几步,看起来略显狼狈,却依旧背脊挺立朗声道:“休得伤人。” 那人收起筷子,放回了自己那张桌上,又拎了桌上剩下的半壶酒,边笑边离去。他方才招式狠决,声音却异常清脆,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傲气。 “你这富贵小公子,不知江湖险恶就别路见不平了。” 夏槐拔剑跟了上去,拦住他的去路,“敢问少侠,方才那诛杀令之事,可否告知在下一二?” “想知道啊?” 那人摘下斗笠,偏头朝他粲然一笑,眼尾染着一抹绯红的胭脂色,让她本就姝丽的面容更加明艳。 虽是男子装束,却分明是女子。 夏槐惊讶地看着她,听她拉长尾音嗤笑道:“我偏不告诉你,能奈我何?” 一个愣神,他再要去追时,女子已消失在人头攒动的闹市街头。 5 借着求剑的名头,夏槐终于花钱买到了鹤唳山庄的帖子。每逢初九,求兵器的人便带着帖子上山,当着江湖众人的面,上台略略展示一番,入不了二庄主眼的,空手而归是其次,关键还会被江湖人耻笑。 可即便如此,来求兵器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好在夏槐身手也算不错,得了一个名额。他等在厅中,管事将几人挨个叫进去单独说话。 很快便轮到他,有小厮来领着过了院外的廊檐,入了一间茶室。屋中一方红泥小炉烹着壶茶,男子一袭青衫,虽已人到中年,却依旧斯文儒雅。 “先生久等了。”夏槐行了个江湖抱手礼,撩袍落座。 中年男子摇头失笑道:“公子应是京都城富贵人家的公子,为何来我这偏远山间求剑?” 夏槐敛眉,看着男子笃定的目光,沉默不语。 他一路过来,从来独行,也不曾与人谈论过半句出身,这人为何一眼便能识破? 男子笑了笑,“公子你手中的剑,是京都权贵人家喜欢的花把式,都是些奸商做来唬人的罢了。” 既已被识破,只点拨两句,未全然拆穿,便是给足了脸面。再继续周旋,也就没甚意思了。 “先生直言,晚辈便也只能如实相告了。晚辈确实自京都而来,有些陈年旧事,望先生解惑。” “若是公子问的事,会招来杀身之祸,公子还坚持要问吗?”男子斟了杯茶,推至夏槐面前。 夏槐看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眼,抿了一口杯中的茶,平静道:“夏某只求一个‘真’字。” 男子笑了笑,看着他道:“说吧。” 夏槐从怀中摸出几年前那失踪案的画像,徐徐展开。遂又将瑞王府失踪的那男宠画像,不疾不徐的铺就开来。 他要问的话,若是懂,自然无需多言。 男子看着那两张画像,神色逐渐黯淡下来,终是长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走吧,权当是不曾来过。” 6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他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失踪的山庄小公子,瑞王府的男宠,婆罗门的诛杀令,一夜灭门的瑞王府。 都清楚了,可找不到凶手,他要如何结案? 十岁那年,母亲带幼弟和小妹回乡省亲,遇人截杀,全都丧命在途中。案犯是之前一个凶杀案漏网的帮凶,因同伙被问斩,便一直伺机报复。 义庄的尸体他偷偷去看过,那般情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枯坐一夜,在六扇门府衙前立下誓言,凡经他手的案子,必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荣县的县衙离客栈不远,他取了公文和令牌便赶了过去。这里的钱庄不多,要查哪一家支取过大额银两并不难。 消息很快传来,一家钱庄几日前接了兑换现银的买卖,因数额太大,足足等到今日才将银两调齐。 不多不少,恰恰十万两白银。 7 天色渐暗,可渡口处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沱江口停着许多货船,夏槐穿行在来回忙碌的人群间,一艘艘的找过去。 木栈上行来一女子,带着帷帽,江风将她一身红衣吹得衣袂翻飞。她提着一盏莲花灯,从容步入停在江边的一艘大船上。 恰是她躬身上船那一刻,夏槐瞥见缠绕在她腰间,被衣角遮掩的九节鞭。 瑞王府那些尸体上怪异的致命伤,终于在他看到九节鞭的时候,顿悟了过来。 他立即追上去,可那船已经开始缓缓驶入江心。他足尖轻点,踩着水面如一只轻盈的燕,飞身上了甲板。 他循着方向一间一间的屋子找去,终于在一间门缝中,窥见墙上挂着的那顶帷帽。他悄然入内,刚一合上门,一只簪子便飞了过来,斜斜钉入插削,将两扇门都一并钉死了。 屏风后的女子鞠起一捧水,慢条斯理的浇落下去,浴桶中升腾的雾气,带着花瓣若有似无的香味,让房中的气氛更显旖旎。 夏槐明白过来时,脸不禁烧得通红,平日里的冷静沉着荡然无存。他慌忙背过身去,转身时剑鞘又撞上桌沿,将桌上的烛台茶碗全都扫落在地。 女子掩着唇笑了笑,声音透过纱制的屏风,笑声如鬼魅般飘忽。 “少侠便是这般急不可耐?” 女子说着就要起身,夏槐听着水声,心下一急,一把扯过搭在屏风上的红衣,旋开扔向那女子。浴桶被盖了个严实,他这才稍稍舒了口长气。 “在下无意冒犯,望姑娘海涵。” “海涵?”女子围上衣衫,一双白皙的玉足踩在地上向他走来,赤脚留下一串水渍。“本姑娘身子都被你看去了,小公子你说,要如何海涵?” 夏槐背对着她,头垂得很低,只一双红透了的耳尖和无所适从的手,昭示着他的不安和紧张。 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玄月长老,方才岸上巡视的弟子来报,说是有人混进了船上,不知长老您这里,可有异样?” “那男子确实在我这里。”女子倚在屏风旁,懒懒答道。 夏槐将手搭在剑柄上,回头去看那女子。他双眸微微收紧,开始越发警惕。这人,竟是那日客栈中,作男子装束持筷子伤人的玄衣女子! 那女子朝他笑了笑,继续向门外道:“那人是我召来的炉鼎,无碍。” 夏槐再维持不住风度,脸上越来越僵硬。炉……炉鼎?他就是再无知,也知道这炉鼎是什么意思。 脚步声离去,他立刻拔剑出鞘,可刚一提剑,霎时便觉得浑身酸软,使不出半分功力。 “怎么?少侠怜香惜玉,舍不得伤了小女子?” “你给我下了什么毒?”夏槐咬着牙恨声问道。 “少侠闻了这么久的软筋散,不如就躺下歇一歇,索性你我清白也无。”女子擦着润湿的头发,认真提议道。 软筋散?不是民间所传的魔教毒药么?叫什么教来着? “莲花教?” 女子走到他身前,食指勾着他的下巴,笑着纠正他,“是血莲教,血流成河的‘血’,不是雪月风花的‘雪’,记好了。” “玄月……长老,”夏槐对着这张脸,很为难的叫出长老二字,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很老吗?” 玄月坐在熏笼旁细细理着一头青丝,灯下的她轻挑眼尾,美得生动又朦胧。 “小公子可听说过那专吃男人的妖怪,食髓吸血,方能维持容貌,百年不衰。” 8 夏槐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船随着江中的暗涌摇摇晃晃,他迷蒙睁眼,见女子坐在床边的小榻上,低头描着指尖的蔻丹。外头的光照进来,仿佛给她莹白的肌肤笼了一层鎏金色的光晕。这场景如梦似幻一般。 他正想撑着床起身,却发现自己竟光着膀子。他心中五味杂陈,努力回忆着昏迷之前的事,脑中却一无所获。 被角不禁往上拉了拉,他又微微提起被子,低头看了看。还好,裤子还在。 “醒了,”玄月走了过来,将搭在一旁的衣服扔给了他,“你叫夏槐?” 夏槐穿上衣衫,疑惑道:“你是如何得知?我记得我未曾言及过。” “我们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孑然一身。只有那外出征战的士兵,还有常以身犯险的官差,习惯将名字绣在里衣上,死后还能有家人入殓安葬。”她淡笑着吹了吹指尖未干透的艳色蔻丹,转头看着夏槐,“夏大人,您是为哪般呢?” 穿衣的手陡然一顿,他稳了稳心神,平静道:“不过是恰好有这嗜好罢了,玄月姑娘问一问便是,何至于这般非礼,污了您的眼。” 玄月没接他的话,只一双墨色的眸沉静地看着他,“京都城平乐坊南巷夏家,对么?” 夏槐手上一紧,竟将衣带系了个死结。 “你想做什么?”他指节收紧,喉间低哑出声道。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待船靠岸后,我想法子送你离开。”玄月脸上没了往日的笑,眼中带着冷意,神色肃然。这时的她,才终于有了几分闻风丧胆的魔教妖女的影子。 9 船行了大半月,终于在今夜便可以靠岸了。 玄月坐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两岸的景致,风将她垂落在颊边的发撩起,轻拂过她绝美的容颜。 夏槐提着一壶酒,捏着两个杯子在她身侧坐下,“我虽不知你为何要帮我,但我还是得谢谢你。” 他斟了一杯,再斟另一杯时,被玄月一把抢了杯子,扔进水中。他抬头怔愣地看她,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江湖人可不是这么喝的,”玄月接过酒壶,勾唇笑了笑,仰头就着酒壶,咕咚喝了一大口。唇边洒落一滴酒,顺着她扬起的脖颈滑落而下。 他慌忙别过头去,捻着酒杯喝了一口,压下心中隐隐的悸动。 “这酒可是在我床下取的?”她擦了擦唇角问道。 夏槐忙点了点头,又见玄月看着远处,似乎根本没看他,复又重新“嗯”了一声。 “沱泉玉液,夏公子当真识货。”她偏着头,笑盈盈的看他,“蜀地的酒,确实是有些名堂的。” 说着她提着酒壶,又饮了一口。 “你少喝些,这酒入口虽甘醇,后劲却足……” 话未说完,她提壶又来一口。 酒是夏槐提来的,自然不能任她这般不顾惜身体的喝。他要去夺,她却反手躲过。夏槐只得双手合围,去拿她背在身后的酒壶。 两人隔得近时,连呼吸都缠绕在耳边,他这才自觉有些失态,端坐好捋了捋衣衫。 玄月突然笑了笑,江风吹过,落在耳中竟有些凄凉。 “夏槐,我告诉你个秘密,”她许是饮了酒,眼神有些涣散,“其实,我是天煞孤星转世,与我有牵绊的人,都得被我克死。” 说完,她又开始笑了起来,提着酒继续豪饮。 一会儿说自己是吃人的百岁妖精,一会儿又说自己是煞星转世,夏槐算是看清了,这妖女就是惯爱骗人。 “咳咳……” 她呛得低头直咳嗽,夏槐忙给她抚背。待好些,玄月才终于抬头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或许,真是蜀地的酒太烈,她竟呛得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 10 血莲教依山而建,入口处设在江边的陡峭石岩壁上,需靠着绳梯而上。本来夏槐便可趁此机会留在下面,可没想到因着船上装着十万两白银,今夜竟是教主天阙亲自来迎。 上去后,玄月便走在前面,夏槐紧跟着走在她后面。 “低头。”玄月小声提醒。 待行至教主天阙面前时,玄月行了个教中的叩拜大礼,夏槐依样画葫芦跟着她做。 天阙虚扶起她,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夏槐,欣然一笑,“你如今想通了就好,眼光不错。日后腻味了,本座再替你寻。” 听她这么说,夏槐将头埋得更低了。 玄月笑着抬手,指尖抚了抚他的脸,轻浮低笑道:“毕竟新来的,教主您可别吓着他了。” “瞧把你心疼的。”天阙摆了摆手,示意她领着人退下。 11 转眼到了除夕,算下来夏槐已经在血莲教呆了将近三个月了。信是别妄想送出去的,连日常所需都得由专人造册,派人统一采买。 玄月翻找出几把扇子,一一放在床头挂着的绣金云纹裙上比划,最后挑出一把,勉强放在架子上。 坐在一旁看书的夏槐不禁摇头失笑,“这么冷的天,你拿扇子做什么。” 碍于血莲教中的众多眼线,他们现在只能住在一起。虽然多有不便,可日子久了,竟也相处得尤为默契了。 “明日祭祀,四大长老要行雀扇礼。” 夏槐放下书,定定的看着她,”却扇不是婚嫁之礼吗?” 玄月回过头来,朝他淡淡一笑,“女子入血莲教时,便算是嫁给莲神了。” 夏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除那一把挑出来的云扇,其余的又被装了回去。他走过去站在玄月身旁,从她手中抽走了一把素色细丝而织的扇子。 坐下想了想,他开始低头在扇子上作画。 不多时,便画好了。鸦青色为底,几片玄色树影衬托着一轮新月,旁边点缀着几丝云。其实,他是有私心的,那几片玄色的树影,便是槐。 玄月拿起扇子吹了吹未干的墨渍,眼角挑起一抹笑,“你还会这个?”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抬眸间露出几分难得的少年意气,“你将我查得那么清楚,竟不知夏家公子年少时曾擅丹青么?” 12 初一祭祀,卯时便要去祭坛,玄月素来不爱早起。夏槐拧了帕子,替她擦了脸,又拖着她在镜前坐好。 玄月趴在镜前迷迷糊糊的嘟囔,“这长老不当了,不当了……” “来,抬头。”夏槐将她的头支好,替她上妆。 她喜欢在眼尾晕一摸绯色,她喜欢将眉梢拉长,她喜欢海棠色的唇脂。 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总爱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以至于连这些细枝末节,他都甚是熟稔。 太阳缓缓升起,高台之上,四大长老持云扇遮面。晨光渐明,将祭台上的一盏琉璃莲花灯照得流光四溢。 女子徐徐却扇,霎时,夏槐只觉得天地仿佛都失了颜色,满心满眼,都唯有那一人。这一瞬,仿佛成了他心中的执念,却扇之礼,鸳鸯之誓,龙凤红烛,蜡炬成灰。 那些念头,一旦萌发,便像入了魔一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礼侍呈上匕首,四大长老取掌心鲜血,滴入莲花灯。礼成后,由教主天阙诵祷祝词。 祭祀结束已是辰时,玄月回到房里时,夏槐正端着一个托盘进来,“饿了吧?这里有初一早上吃汤圆的习俗,团团圆圆。” 团圆?她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词了?玄月看着碗中升腾起的热气,又觉得这寓意,也挺好。她刚要去端,夏槐就拍了下她的手背。 “里头的芝麻馅还烫呢,急什么?”夏槐放下托盘,拉着玄月坐下,摊开她的手,将准备好的药粉,仔细撒在她手心长长的伤口上。随即又像哄小孩一样,在伤口上吹了吹。 玄月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正欲将手抽回来,又被一把拉了回去。 她手掌和虎口处有一层老茧,应该是常年练习兵器留下的。夏槐手上也有,可没有那么深。 血莲教没有什么按资排辈的规矩,只有能者居之。十八岁身居长老之位,又该是吃了多少苦? 夏槐拿出一条纱布,包在她的伤口上。玄月将手举到面前,惊讶道:“这样走出去,底下的人不笑死本长老?哪有这样娇气,快给我拆了。” “玄月。”夏槐轻声换她。 “嗯?” “玄月。” “嗯。” 他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她的眸:“你可有庚贴?” “何物?” “算了,没什么。” 13 几日后,教主天阙杀了几个座下弟子,听说是丢了什么东西。 长老们带着人围了他们住的院子,夏槐没看到玄月,不安和惶恐倾数袭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认识到,他随时有可能失去她。 玄月跪在天阙面前,夏槐被带进来时,她神色陡然冷了下来。 “那件事与他无关,您放了他。”玄月抬头看着高座之上的天阙沉声道。 天阙站起身,步下台阶走到她身前,话语间隐隐带着威胁,“本座最后再问你一次,他究竟是什么人?” “炉鼎。”玄月平静答道。 “好好好,好的很……”天阙气极而笑,一把拉过玄月的手腕高高举起。长袖滑下,露出光洁白皙的手臂,只那一点赤色的守宫砂甚是突兀。“守宫砂在,他又是如何做你炉鼎的?” 玄月没说话,只抽回手,将袖子重新整理了一下。 “枉本座对你寄予厚望,亲自教授你武功绝学,今日你若亲自杀了他,我便既往不咎。” “玄月欺瞒教主,请教主发落。”她以额触地,言语恳切。 天阙嗤笑一声,不屑道:“不过就是个男人,你可想好了?” “九死不悔。” “你……”天阙指着她,终是失望地摇了摇头,随即坐回高座上,正色道:“即日起,废除玄月长老一职,将此二人押入暗牢,无令不得探视。” 玄月任他们押着,一脸淡然。一切都很顺利,天阙训练她多年,用着最为顺手,怎么可能轻易杀了她?至于夏槐,天阙找不到东西,更不可能杀他。 14 牢房里有些阴冷,夏槐隔着牢门,喊了她两声。玄月挪了挪,靠着相邻那一侧隔栏坐下。 “你冷不冷?”夏槐问她。 她摇了摇头。 夏槐又低声问:“你那时说的九死不悔,可是真的?” 玄月看着她笑了笑,“自然是假的,不然天阙如何信服。” 夏槐有些失望,继而又道:“我看过你的脚,摸过你的手,夜半时还偷偷亲过你。” “夏槐,你想说什么?”玄月听着他这些没逻辑的话,如云里雾里一般。 “我要对你负责。”他眼里带笑,“玄月,我想娶你为妻?” 玄月低着头,那一瞬间的欢喜终于还是被理智一点一点吞噬,“你不是想知道婆罗门那十万两的诛杀令吗?我都告诉你。鹤唳山庄出价是二十万,婆罗门挂生意,血洗瑞亲王府,事成后五五分账。” 她的声音在幽静的暗牢里,似没有温度一般,“那诛杀令,是我揭的。” “我知道。” “鹤唳山庄的小公子,是我带回去的。” “嗯。” “人,是我杀的。” 寂静的暗牢里没了声音,彻骨的冷意凝滞在空气中。 想片刻,夏槐郑重道:“我不做捕快,还是能做些糊口的营生的。我可以做画馆的先生,可以做专讲悬案的说书人,再不济还能当个护院……诶,不是,你怎么哭了?” 他手忙脚乱的用袖子去擦她的脸,无措道:“我家多少还是有些家底的,若不然经商做些买卖也行,你放心,我绝不会苦着你的,胭脂绫罗随你买就是了。” 他也不知为什么,越是安慰她,她就哭得越厉害。眼泪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如烫进心底的烙印。 15 正月十五这日,送来的饭菜,是青豆,这是之前约定好的暗号。 傍晚时暗牢换了班,玄月摸出之前就缝在皮靴里的刀刃,挑断了锁芯。他们二人很快解决了里面的人,顺利出了暗牢。 玄月轻点足尖,飞身上了房顶,从瓦片下摸出早就藏好的九节鞭和一个蜡封的牛皮包。 直到他们一路逃到来时的那系着绳梯的石壁上,都再没有遇到阻拦的人。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太过诡异,以至于不敢轻举妄动。 绳梯上无法借力,一旦上去,便是任人宰割了。玄月当机立断,将手里的牛皮包裹塞到夏槐怀中,“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你惯会骗人,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夏槐横刀立在她身前,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夏槐,你信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这是最后一次骗他,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了。她抖开手中的九节鞭,将另一头甩进旁边架起的炉火中。 她努力掩盖着哽咽的颤音,尽量维持着平静,朝他粲然一笑,如初见时一般。“小公子还是回京都等我罢,替我备好嫁衣,若不好看,我便不嫁给你了。” 箭矢从四周的树梢上齐齐飞出,夏槐挡在她身前,快速出刀将密集的箭雨劈落,形成一道屏障。片刻后,箭终于停了,三大长老飞身攻了过来,形成合围之势。 九节鞭的另一端已在炉火中烧得通红,拖在地上时贴地而生的枯草霎时化为灰烬。玄月走了两步,那三人不禁往后退了退,相视一眼后,又再次齐齐攻了上来。 一鞭甩出,那几人合力用兵器去挡,霎时铁器声伴随着四溅的火花,让三人的气势在无形中受到更大的压迫。再一抬手,鞭尾在夜幕中如流星般划出一道弧度后,死死缠绕在其中一人的弯刀上。 玄月笑着朝那人眨了眨眼睛,再一用力,鞭如灵蛇一般,携裹着刀刃飞旋而出。弯刀霎时脱手,随着那缠绕的力道,旋转着往另一个长老处飞去。其余一人此时正与夏槐缠斗,更无法分出身来照应这边。 玄月又飞身朝夏槐那边的对手攻去,那人招架无力,几息之间便落了下乘。玄月趁此时,一把拖过夏槐往江边的石壁崖跑去。三人制不住她,天阙马上就会来了,没时间了。 “下面有艘小船,下去后便立刻杀了那接应的船夫,记好了。” 玄月说得很坚决,丝毫没给夏槐任何商量的余地,他心中顿感焦急,一种绝望感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瞬,他就被玄月一掌推了出去。坠落时,他看着她毫不犹豫的将绳梯一鞭劈断。 16 她又骗他了。 他一人撑着船,在广阔的江面上如漂泊的浮萍。清冷的夜光笼罩在广袤的山野间,十五,今日满月,可他并不美满。 玄月给她的那个蜡封牛皮包裹中,装着他画的那把云扇,还有一张悬赏十万两的瑞王府诛杀令,上面拓着婆罗门和血莲教的朱印。 原来天阙找的是这个。她什么都帮他做了,连最后的退路,都一并留给了他。 行至京都时,已过了半月,他形容憔悴,再没有来时的意气风发。他将案情如实呈递刑部,唯独玄月那一笔,他写了“殁”。 他等她回来,重新做个寻常姑娘,可他更怕自己其实写的是事实。 刑部的奏折,层层把关,就得生生耗上几日。待送到御前时,又是几日。皇上若按下不表,那便更麻烦。 谏真鼓响,直达圣听,击鼓者受二十鞭刑,方表谏真之诚。 鞭子卷着风声落下,他跪在宫门前,手捧拓印的诛杀令,脊背挺立,岿然不动。 “微臣六扇门夏槐,恳求陛下出兵剿灭血莲教!魔教横行,欺凌百姓,无视法纪,刺杀皇亲,辱没天威,动摇国祚!求陛下即刻出兵!” 他坚毅决然,如泣如诉,任旁人议论纷纷,依旧如松如竹,傲然挺立。 17 血莲教易守难攻,可他这次是铁了心要找到她的。 船靠于江心,投石车投火药强攻,架云梯而上作佯攻,另一边提前数日从山间绕行,直取天阙老巢。他这拼了命的打法,很顺利就攻下山门这一处,他们顺势而上,两队合围,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血莲教很快就夷为平地。 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翻遍了整个血莲教,甚至将每一具尸体都一一查看,可是,没有。 是不是在他走的那天她就死了?然后被随意抛在某个角落,死生不再与她相见。 “夏大人,您这是打了胜仗喜极而泣了?” “嗯。” 18 皇上欲破例擢升夏槐为四品刑部右侍郎,可夏槐却在这个时候执意辞官。 京都盛传,南下一行后,夏家公子便疯魔了,辞了官日日在家画扇。 其实,他也不是日日在家画扇的。比如今日,他便特地去了京郊。出镖到蜀地的一队镖师今日回城,他一早便来镖局门口等着了。 一队车马行来,为首那人下马道:“夏公子,您要稍回来的酒,路上碎了坛,对不住了。” “无碍,下回再走蜀地,还得麻烦诸位兄弟了。”夏槐说着将手中银钱给他。 那人接过银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向旁人小声道:“从前竟从未听闻夏家公子这般嗜酒。” 夏槐回去时已是日暮,街头已挂起了许多灯笼,街上人来人往,各自谈笑。他提着两壶酒,独自穿行,旁人的悲喜,都与他无关。 他方入南巷,就顿下了脚步。他不敢动作,生怕这又是一场醉梦,一走近,便又惊醒了。 眼前一个红衣女子,头戴斗笠,提着一支灯笼,站在夏家门口的槐树下。 “玄月姑娘,夏公子像……不认得你了?” 说话的人是鹤唳山庄烹茶的那中年男子,他的出现,才终于让这场梦有了几分真实。 女子摘下斗笠,眼尾晕一抹绯红的胭脂色,偏头朝他粲然一笑,明艳动人。“富贵小公子,小女子孤身一人,江湖险恶,公子可愿路见不平?” 夏槐扔下手中的酒坛,再顾不得什么斯文儒雅,君子仪态,上前抱着她转圈。 玄月拧他肩膀道:“傻子,酒都洒了。” “可惜了。”中年男子连连摇头。 “庄主救我于危难,索性我也没个高堂,便请他来喝喜酒。牛都吹出去了,夫君你可得给我圆回去。” 她眉眼带笑,街檐下的灯笼都倒映在她的眼中,像九天银河都落入了她的眸。 这一声夫君,把他的心都叫化了,便是将天上的星捧给她,他都愿意。 她回来了,真好。 19 番外 我其实不叫玄月,我叫岳绚之。 八岁那年,有两个坏人来了我们家。那日,因着一块桂花糖糕,我同娘亲怄气。她说我在换牙,总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 我在糕点铺子的门口坐了一下午,她还不来哄我。我有些生气,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在心里想着,要是没有娘亲,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那可真是太好了。 回去时,门口围了许多人,还有好些别大刀的官差。我拨开人群钻了进去,刚在门口冒个头,就被一个叔叔拦下。我有些紧张,戳了戳手指头,对他说:“叔叔,我要回家了。” 那叔叔皱着眉,神情有些复杂,我想起娘亲说对客人要礼貌,我就拉了拉他的手:“叔叔,进来坐吧,我娘亲做的桂花糖糕可好吃了。” 他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发,“乖,今天不回去了,好不好?” “不嘛,我娘亲定是做了糖糕等我回去呢,我亲亲她,我们就又和好了。”我说完,怕他不懂,又双手合十,放在颊边,朝他笑了笑。 他低着头没说话,等他再说话时,竟有些哽咽,“叔叔家里也有糖糕,还有个会照顾人的哥哥,方才叔叔已经同你娘亲说好了,今晚便去叔叔家,可好。” “哥哥会打人吗?” “不会。” “哼,我弟弟就会打人,还会抢我的桂花糖糕,手都抓不稳。”我想起他那奶嘟嘟的样子,又偷偷的喜欢。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怕他听我这么说,是真的觉得我弟弟烦,就问他:“叔叔,哥哥叫什么名字呀?” “夏槐,槐树的槐。”他终于舒展了眉毛,边说边牵着我出了门,“叔叔不喜欢读书,头一个孩子也没经验,娃娃都生出来了,才想起忘了取名字。叔叔家门口有棵槐树,就随便取了个名字。” 他同我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我听得得津津有味,听着听着,就到了他家门口。他将那棵槐树指给我看,还告诉我这里是平乐坊南巷,以后如果找不到地方去了,这里就是我家。 “哎,这不是之之丫头吗?” 这是卖甜梨的宋大娘,我认得。我正要叫她,她却似天塌了一般,疾步走过来,捋了捋我的头发。 “天爷啊,这爹娘都没了,以后可怎么过啊!” 我捏在手里的糖人摔在地上,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说错了,我不光爹娘没了,弟弟也没了。他们嫌我弟弟烦,一并掐死了。 其实他不烦,真的。他会吹口水泡泡,还会舔我的手指,娘亲说再有几个月,他就会叫姐姐了。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那时在心里想过,没有娘亲真好,老天爷听了我的话,才让他们都离开了我? 其实,我又去过了一次南巷。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南巷夏家,挂了白幡。 巷口有人惋惜道:“夏捕头那般好的官爷,妻儿老小都没了,就剩个独苗了。” “可不是呢?前些日子为了破那岳氏一家的案子,人都瘦了好些。没想到这前脚案犯被斩首,后脚那落网的就来寻仇。” 我在槐树下磕了三个头,终于还是走了。 或许,我这一生,就该是一个人。 后来有个女人告诉我,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有资格和老天爷谈条件。她叫天阙,我跟她走了。 我再没吃过甜食了,直到许多年后,有个人为我煮了一碗汤圆。他告诉我,汤圆,寓意团圆。 后来,平乐坊南巷夏家,真的就成了我的家。我又有家了,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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