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芰香清,水清见鲤。小池旁,九欢手执软笔,笔墨沾染上了鼻尖。她蹙着眉头,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扇面。乔之行凑到她的眼前来,用手帕随意地将她面上的墨水擦拭干净,宠溺地说:“昨日问你讨要扇子,今日就画扇面了,你是什么神仙,做得那么快?”乔之行乐不可支,拿着旧扇敲了敲她的头:“小妖怪,快点做,明天我要拿着新扇面去见姑娘。”九欢瞥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手上的动作,粉唇微抿。乔之行揪了揪她的发髻,似笑非笑:“小妖怪,还会使坏?”“不想你见别的姑娘。”九欢不懂人间的矜持,她歪着头,天真无邪,“只陪我一个不好吗?”“不好不好,我们家小九欢应该有更好的人陪。”乔之行揉了揉她的青丝,满目缱绻温柔。
九欢是乔之行在山下捡来的姑娘。她睁眼时,眼帘里便只有一袭红衣却出尘的少年郎。“你是狐妖吗?”九欢是妖怪,便觉得其他人也是妖怪,她使劲嗅了嗅眼前人的味道,鼻子在乔之行身上蹭来蹭去,也没闻出什么妖气。乔之行只是拿了把扇子敲了敲她的头,眼神戏谑,“我不是狐妖,不过你是个小扇妖啊,刚好拐回家给我做扇子。”果然,九欢被捡回来后,日日在宅院做折扇,偏偏乔之行在府中待不住,天一亮,就不见人影。唯有夜间,才会出现,出现时必捧着一碗苦药,藏着一串糖葫芦,笑嘻嘻地问她讨要扇子。九欢娇俏的脸蛋皱成了包子皮,捧着的瓷碗药汁已见底。“吃糖葫芦,乖。”乔之行熟稔地接过空碗,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在九欢的嘴边,九欢向来乖顺,低首叼着红彤彤的糖渍。“你说会有更好的人来陪我,可我现在也没等到,你说吃药不苦,但每次都好苦,你每次都说,带我出去玩,却也没有一次带。”九欢歪着脑袋,眼里没有委屈,只有不解,“你是很喜欢骗我吗?就像你喜欢陪王姑娘喝酒,喜欢送李姑娘花一样的喜欢吗?”乔之行拿着空碗的手微微一僵,眼眸抑制不住的苦涩,却只是调笑说,“是啊,我最喜欢骗小妖怪了。”“公子啊,我最近老做梦,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九欢有些苦恼,而乔之行只是抚了抚她的头。
梦里九欢只是个小小的官家女,生于宅院,长于宅院,不会术法,无聊得紧。所幸她年岁尚小时,石墙上便掉下个小少年,瞧着是乔之行年幼时。九欢坐在藤绳编的秋千上轻轻的晃,口中还叼着串糖葫芦。乔之行掉下来时,她挂着个呆毛与少年面面相觑,杏花眼盛满了茫然。青梅树的枝子被压弯了数根,乔之行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讪讪一笑,“我是天上掉下的神仙,现在神仙要回去了。”梦里的九欢尚且年幼不知事,她瞧了瞧手中的糖葫芦,拽住乔之行的衣角,“那神仙哥哥,临走前能不能再给我变个糖葫芦。”乔之行看了看衣襟上的小肉手,闻言不由犯了难,步伐微微顿住,领着她去逛了长安街,买了串又大又圆的糖葫芦。此后,九欢日日坐在秋千上,等着石墙上掉下个少年郎,而乔之行也遂了她的心愿,日日爬墙,还会带着个糖葫芦。梦里的乔之行远比如今的乔公子来得鲜衣怒马,他是长安最任性的少年郎,有着最喜欢的姑娘。九欢心里欢喜,却还是装模作样抱怨,青梅树枝都被他压得无枝无叶了。恰巧这次抱怨被乔之行逮到了,他作势要捏她的耳朵,微热的手掌触碰刹那,九欢的耳尖满是绯红。她连连躲闪,嘴上不服软,“你总惹伯伯生气,又被关禁闭了吧。总是爬墙,当心哪天摔断腿。”乔之行瞧见了她的羞意,心里暗笑,不着痕迹地多瞄了两眼她的耳畔,粉嫩可爱。九欢瞧见了他身后拎了件东西,以为又是糖葫芦,伸头去够,“什么东西?”乔之行将瓷质酒缸掏出,“梅子正好熟了,来酿三壶酒。”“三壶,你喝的完吗?”九欢眉眼一横,怨他饮酒过度。乔之行轻笑,“三壶刚好,一壶你及笄时饮,一壶我出征前饮,余下一壶,你做将军夫人时,饮尽。”
梦做到这里,九欢轻微地挣扎了下,却逃不过梦网,将她的意识一一笼住,困在了边关。城墙上尸横遍野,甲光向日,乔之行握住手中的红缨枪,战鼓声擂擂。少年将军盔甲已破,并肩作战的将士也尽数躺下,父兄的尸体尚躺在脚下不远的地方,被层层掩盖,无人翻找下葬。乔之行身穿盔甲立于城楼之下,丝毫不惧,万箭穿心,手中的红缨枪脱落在地,少年尚未娶妻,却已战死沙场。乔家有五子,却无一人归。再之后,梦里更是荒凉,将军为国捐躯,却无人再护他的心上人。九欢一袭素衣立于朝堂之上,双眸冲血,恨不得啖高堂上人的血骨。“秦家有女,贤良淑德,雍容大方,特封为永宁公主,嫁与北莽,以示两国之友好往来,显我大国风范。”黄袍边上,尖细刺耳的太监音戳破了朝堂众人的遮羞布,雅雀无声。“大国风范,呵,将士尸骨未寒,你们就将他的未婚妻送去敌寇,你们当真有良心,当真不怕下地狱?”九欢一一扫过朝堂众人的脸庞,虚伪,怯懦,贪婪等一一映入眼帘,她声音嘶哑,“乔之行,你看看,这就是你拼死守护的江山,这就是你用命保护的人,多么恶心,多么恶心!”她一袭白衣撞死在朝堂上的龙柱上,然而世人麻木已成惯像,他们早已不记得书房中垂挂的箴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黄袍砸吧了下嘴,啧了一声,“死了,没意思。还不拖下去,脏了朕的脚。”“再选一个吧,只是不如秦九欢更能平息北莽人的怒火了。”皇帝冷哼一声,“她当真不识抬举。”
梦外,九欢双眸仍紧闭,乔之行抚了抚她凝着的黛眉,眸光晦暗,神色不明。“舍了一身功德,为她重塑肉身,何必呢?”老者捋了捋胡须,虚空地浮在上方,目露悲悯。当年乔之行以鬼身入乾坤,折扇为骨,魂魄为精,又辅以自身的大功德,方有了山下的小扇妖。如今,他功德已散,而杀伐过重,再入阴间,必入地下修罗地狱,且永不能轮回。他惨然一笑,“她当年戾气过重,一心颠覆王朝,我若是不理不管,你又能说,不押她去修罗地狱?而我与她又何其无辜,我一心为江山社稷,身死不悔,她知我身死,也从未怨过朝廷,却被逼迫至死。人间不公,天道不公,地狱也不公!”“这些我已不再怨,都是身前事。”乔之行话微微一顿,眸光如星般碎落在地上,“今生,我唯有一憾。”乔之行朝窗外的青梅树下望去,“未饮第三壶青梅酒。”乔之行最后抚了抚她的眉眼,满目怜爱,“烦请神使消了她的记忆,保她天真无忧。”紫金葫芦照旧吐着沁人心脾桃子香,而人影却皆散,九欢睁着茫然的眸子,空空的抓了抓床前,怅然若失,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而扇妖天真,挥挥袖,怅然便散了,可偏偏独守在这座宅子数十年。九欢坐在藤绳编的秋千上轻轻的晃,眼睁睁地瞅着石墙上掉下个红衣少年郎,她面若桃花,笑容娇憨,“你是神仙哥哥吗?”少年郎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我不是,我是小妖怪。”九欢使劲吸了吸小鼻子,睁着水灵灵的眸子,澄清如镜,“狐妖吗?”少年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世人对狐妖的偏见,连忙摆了摆手,“我不是坏妖,我是好妖,我是来做官的。”“狐狸都是好妖的,可做官不好,大官都是坏的。”九欢觉得脑海里一阵痛闪过,不有晃了晃小脑袋。少年郎抿了抿唇,笑容灿烂,“我是要做好官的,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一个小狐妖,知道的还挺多。”九欢真诚地夸赞道。“好像是很久以前,一个小将军教我的。”少年郎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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