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国庆节刚过,观澜派出所接到了辖区内沧州市钢铁厂保卫科的报案。最近几年偷铁贼猖獗,观澜派出所都接到钢铁厂七八次报案了。所里也开展过专项行动,专门派出四个人一台车,每天晚上9点到凌晨6点在钢铁厂堆放铸件的附近蹲守,但足足蹲了两个星期,却连个贼影子都没见过。这次来报案的是个生面孔,叫做徐树清,快60岁了,最近才调到保卫科工作。他拄着个拐杖,左腿还打着石膏,走起路来十分艰难。连老侯都纳闷儿,怎么保卫科怎么让这么个老弱病残过来了。徐树清虽说腿伤了,但说起话来却精气神十足:“我这腿,就是被偷铁贼给打折的!”徐树清做事认真,每辆进出的车都要拦住检查个仔细。他养了两条狼狗老黑、老贝,晚上守大门的时候就带在身边,一来能够壮胆儿,二来这两条狼狗鼻子灵,只要是车里面有钢锭子味儿,无论藏在哪里都能给闻出来。凭着老黑、老贝,徐树清才调到保卫科没到一个月,就已经从六七辆出门的车里面搜出了钢锭子。保卫科里有人提醒他说,这翻围墙进来的贼你要认真地抓,但开车的从大门进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可徐树清不答应,说他拿了国家的这份工资,这国有资产流失了,他担不起这责。“你一个破保卫科守大门的,有多大个责任?”保卫科的同事对他说,“几千块的工资,犯不着太较真。这要真要是认真起来,白开水都能药死人。”“别人怎么做我管不着,但我徐树清行得正,站得直,该拦的我还拦!”一般晚上8点过后,厂区所有门都会锁上,只有大门的伸缩栅栏还半开着,方便夜里进出车辆通行。10月6号这天晚上10点,保卫科的其他人逛到厂区里面去了,留下徐树清一个人守大门。晚上10点20左右,有辆福田皮卡车要出厂门,货斗上搭着条毯子。老黑、老贝都冲着那车斗狂叫不已,徐树清见到那毯子下面像是盖着满满的一车货,便把伸缩栏杆关紧了,想要细细检查。徐树清走到驾驶室前面,边拿两根指头敲车窗边问:“车里都装的什么?”车窗玻璃缓缓地摇了下来,但对方的装束打扮却让徐树清心头一惊——这个驾驶员穿着一身黑袍子,脸上带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在夜色下看起来就像是个夜叉一样。“少跟我在这儿装神弄鬼的,你给我……”徐树清话还没说完,头上猛地被罩上了个麻布袋子。他在挣扎当中,左腿被什么铁器狠狠一敲,痛得他撕心裂肺,摔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传来了老黑、老贝的惨叫声,夹杂着电动栅栏缓缓运行的哐当当的响声,还有皮卡车油门发动的轰鸣声。徐树清拼命地把罩在头上的麻布口袋给褪了下来,见到一个穿着同样黑袍子的人已经打开车门上了皮卡车后座,他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只看到了这人穿着双白色的运动鞋,鞋子上有个他说不上来的标志。“对了,得看清这皮卡车的车牌号!”徐树清强忍着剧痛抬起头,但车牌却事先被蒙上了。接着皮卡车加足了马力扬长而去,徐树清只得用对讲机呼叫保卫科的其他人。他爬到了老贝、老黑的身旁,发现老贝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老黑虽然伤痕累累,但却还奄奄一息没有断气。10点43分,保卫科在厂区巡逻的其人三人赶来,徐树清不顾自己的腿断了,执意要抱着还没死的老黑想把它送到了宠物医院。10月7号一大早,徐树清刚刚打上了石膏,就从医院出去来去了宠物医院,守了昏迷不醒的老黑一天一夜。老黑算是命大,给救了回来。
在厂区大门口有个监控,但像素不高,夜里只能模模糊糊的照出来个人影。老侯他们找到保卫科调出了录像,情况光跟徐树清所说的差不多。作案的是三个人,其中开车的那个待在皮卡车里没出来,另外两个趁着徐树清跟他说话的空当,一个从背后拿起麻袋罩住了徐树清,另外一个则用铁棍对着两条狗猛打。这两个人都穿着黑袍子,从身形上判断应该是成年男子。皮卡车的前后车牌都被蒙住了,只能从外观上判断是福田皮卡。“徐师傅,你不是说你见到其中有个人的鞋子了吗?你给仔细说说,那鞋是什么样子的?”小陆一见,问他:“你再想想看,这勾是这个方向吗?”“耐克我知道,可啥是反勾?”老侯也弄不明白这些新潮的东西。小陆饶有兴致的说起:“ 耐克AJ 1 Gold Toe 发售后,ins 用户 mook.cool 却收到了一双错版。这双鞋子右脚外侧 Nike Swoosh 颠倒,但确实是正品。在买家把它 po 上网后,发烧友们都对这双鞋兴趣十足。后来这双全球唯一的错版上架 ebay 后,炒卖价一度突破 18000 美元。因为见到了错版反勾对于喜欢标新立异的年轻人的吸引力,所以耐克便顺水推舟,开始发售限量版的故意印有反勾标志的运动鞋。这种官方鞋卖价两三千,到了黄牛手里可是被炒到七八千了。”“一双鞋子要卖七八千?”老侯眯起了眼,“这可能是个突破的方向,我记住了。”根据钢铁厂保卫科介绍,进厂区偷铁一般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等到半夜三更的时候,人直接翻围墙进来,三五个一伙或者单独作案的都有。他们带着背篓或者麻布口袋,装满了就外围墙外面丢。这种作案方式每次涉及的数额不大,一般在百把斤左右。另一种则是直接开了车进去拉。车辆进入钢铁厂需要通行证或者介绍信。有些不法分子就弄了假的蒙混过关。因为每天进进出出钢铁厂的车有几百辆,总有个把浑水摸鱼的被放进去。保卫科怀疑这辆皮卡车就是用了假通行证混进到厂里的。除此之外,他们也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保卫科的人反倒嗓门比他还大,喝道:“几平方公里的厂区,就我们十几个人,哪里能转得过来?”观澜派出所跟钢铁厂保卫科都是吃公家饭的,从级别上来讲,保卫科还要压上派出所半个头,所以老侯也没跟他们多争论,只是连连摇头,说:“以前钢铁厂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天凌晨1点23分,老侯在值班时收到了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2点钟有辆拉着钢材的火车进铁厂,有人要下手偷铁。老侯立马来了精神,查了下当天火车经停的时间表。果然有一辆从攀枝花拉了十几车厢钢胚的货物火车,在2点整要在钢铁厂卸货。老侯叫上了小陆,匆匆忙忙地从派出所往钢铁厂里面跑。这条铁路线沿江而建,正好有一段要经过钢铁厂的厂区。这也是为了方便装卸货而特意设计的。“我们两个是观澜派出所的,要进去抓人。”小陆在车里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但那个保卫却并没有要放行的意思,而是说:“最近头儿有命令,无论什么车,只要没有通行证都不让进。”老侯一看手表,1点41分了。便对小陆说:“警车就停这儿了!我们走过去!”两人便一路沿着钢铁厂陡峭的坡道向着沿江的铁路线狂奔。即时是在深夜里,高炉仍然没有停止工作,从烟囱上冒出来的黑烟在夜色里就犹如个伸展开爪牙的妖魔一般,向着空中弥散开去。在天穹处,浓烟逐渐的跟乌云融为了一体,变得难舍难分。老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暇再看手表上的时间,直到听到从河岸传来了尖锐而悠长的一声汽笛声——呜~~~~~火车进站了。等到他们奔到了铁道边上,见到在夜色笼罩下,火车正放缓了速度即将要停下来。在他们前面大概隔着五六辆车厢,有几个黑影正追着火车。很快,这几个黑影陆续翻上了火车,接着便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声响——那是登上火车的几人接连将钢胚丢在在了铁路沿途。“不许动!警察!”老侯跟小陆已经追上了他们所在的那截车厢。此时火车还未完全停下来,小陆已经迫不及待的抓着货箱旁的铁梯开始往上爬。这时天上几声闷雷响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落了下来。过了阵子,小陆从车顶上朝着老侯大喊:“没人了!他们跑了!”老侯还在原地喘着气儿,自己已经几年都没有像今晚这么狂奔几里地了,他的肺灌进了冷空气,就好像是要裂开了似的。小陆垂头丧气地从车厢顶上下来了,边喘边对老侯说:“我我见着了......3个人......其中一个穿着白色反勾耐克.... AJ1的。”在雨中,老侯捡起了掉落在地的一块钢锭,正要细细端详,猛地有几道明晃晃的强光手电射到了他的身上。是三个钢铁厂保卫科的人打着伞过来了,还没走近,其中的一个就大吼道:“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这不,本来我们保卫科是安排好了捉贼计划的,结果让你们两个这么一搅和,贼也跑了。”此时雨已经越下越大,把老侯跟小陆的警服都浇透了。老侯拉着了小陆,说:“我们走!”老侯心有不甘,第二天便带了小陆,到辖区内的各个废品收购站去排查。接连转悠了三天过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跟听涛辖区交界的一个废品店里,老侯见到了十几块毛坯铁锭子,跟那天从火车上掉下来的一模一样。他便找废品店店主做了询问笔录。废品店店主说,三天前有个年轻人开着辆皮卡车过来的,这个年轻人中等身材,穿着白色体恤跟黑色运动裤,板寸头,带着墨镜。废品店店主的说法跟老侯他们掌握的线索基本上能够接上了,这让老侯大为振奋,他向所里申请要调取当天废品店附近街上的监控记录。只要找到了这辆皮卡车的车牌号,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可申请却被退了回来,副所长找到老侯,对他说:“钢铁厂里的事得按照惯例来办,只要保卫科没有正式报案,里面偷铁的事你就别管。”“可这伙人太猖獗了,我跟小陆那天晚上亲眼见到有三个人爬上火车,直接从火车车厢上……”副所长打断了老侯:“你也知道,咱们沧浪区就是为了服务沧州钢铁厂而建的,厂里的保卫科跟沧浪区公安局都算是平级,他们都没管的事儿,你能管得下来。”副所长说得委婉,但老侯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意味。的确,整个沧浪区财政收入的大半都要依托沧州钢铁厂,它属于市直管国企,厂长跟区长平起平坐,甚至还要压上区长半个头。钢铁厂保卫科就相当于是个辖区警察局了,那晚老侯没征求保卫科意见就闯进了厂区抓贼,已经算是坏了规矩了。他要还是揪着这事不放,到时候一顶故意阻碍沧州市生产发展的帽子压下来,他们观澜区派所可承担不起。唯一的突破点没办法钻,老侯只好暂时作罢。日子就这样郁闷而无聊的过去了七八天。10月31号下午,徐树清又来了所里提供线索。他腿上还缠着厚厚的绑带,拄着拐,那条叫老黑的狼狗跟在他身后。在经过了场生死劫难后,老黑变得瘦骨嶙峋,毛稀稀拉拉的,背上还残留着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它只要见人靠近了,就连忙躲在徐树清的身后,蜷缩成一团,眼神里面充满了恐惧。徐树清对老侯解释说,自从上次老黑遭了打,它就怕人。徐树清担心老黑再遭到什么不测,无论走哪儿都要把它带在身边。他说,在厂区办公楼旁边有个大学生宿舍,今天他去厂里申请工伤时,见到了宿舍底楼的窗台上晒着几双运动鞋,其中的一双就是徐树清被打断腿当晚见到倒勾耐克。徐树清便找人打听了,那间宿舍是个单间,住的是厂里保卫科科长的儿子,叫做秦杨。徐树清也没对保卫科说起这件事,就直接到了观澜派出所来了。“行,这事你也别向其他人声张了,我们出面去找那个秦杨问话。”副所长不像上次那么和声细语地跟他讲道理了,直接照着老侯就骂:“我说你有完没完,怎么就盯着几个铁锭子不放了?老侯啊老侯,你也是个老沧浪人了,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吧。这些年,沧浪钢铁厂年年向市里面报亏损,就是丢了几块破铁造成的?那些铸件车间故意造出大批次残次品,一次次回炉重造,好从损耗当中吃利润。车间的班主们,三天两头就给车床保修,维修费都花在哪儿去了?收购铁矿石,放着近处的化州不收,偏偏要到海外去收所谓的优质高价矿,这其中的差价给谁了?”老侯不声不响地撤回了申请。他最终只能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了徐树清提起的对秦杨进行传唤问询的要求。后来徐树清又带着他那条瘦怏怏的狼狗接连跑到派出所几次,老侯只能无奈地说:“这反勾的鞋子虽然是限量版,但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总不能见着穿一样鞋的人就传唤过来问话吧?”最后来派出所这一次,徐树清也不找老侯了,直接向小陆打听,问他这种白色的反勾耐克鞋在哪儿买得到。小陆是个热心肠,便详详细细地给徐树清讲了。要么是在新发售的时候去耐克官网上去抢,要么在论坛或者淘宝上找人收,但是得出高价,比如这双倒勾AJ1,最高的时候被炒到了2万块一双。徐树清那个小本子仔仔细细地记下了,然后说:“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我能懂。”此后,徐树清便再也没有去过所里了。他在保卫科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每天守夜就迷迷糊糊地窝在岗亭里面拿手机看连续剧。老黑也跟着趴在岗亭的角落里,动都懒得动一下。见到有车子要进来了,只要随便拿出盖了钢铁厂公章的文件在他面前一晃就保准放行。而对于出去的车,徐树清更是不闻不问,既然都让进了,还不许出吗?但就在一个多月后,观澜路派出所接到了群众举报,说有个老头儿在家里天天驯狼狗,怪吓人,想让警察管一下。老侯跟小陆来到了举报人提供的地址,这里是位于观澜片区边缘的一片老旧居民房,以前属于沧州钢铁厂的单身职工宿舍,因为是个筒子楼,居住条件不好,后来大多数钢铁厂的干部职工都在其他地方购买了商品房,这里剩下来住的都是些老工人及家属。这里的房屋还是清一色的红砖建筑,七楼,没有电梯,没有独立的厕所,每一层八户人公用楼道边的一个厕所。逼仄的楼梯间光线昏暗,一侧斑驳的墙壁上贴满了管道疏通和开锁的小广告。小陆跟着老侯在沧浪区走街串巷过无数的地方,也从没见过有这么多小广告的:密密麻麻的红框跟黑框里装满了小楷字跟电话号码,就好像是原本就是用这些花色图案来做了墙纸一样。整个楼层里都散发出一股老旧房子的特有的发霉的气味。在每层的楼道转角,胡乱地堆着十几袋装着垃圾的塑料袋,有的袋子已经破了,污渍流了一地。“不是说钢铁厂的人挺富的吗?怎么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小陆不解地问。徐树清一见是观澜派所的人,眼里放出了光来:“是抓偷铁贼的事儿有进展了吗?”老侯无奈地苦笑了下:“不是,我们就来问问你养狗的事儿。”小陆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在徐树清简陋的客厅里,摆着个木头桩子,桩子下面是一条假腿,脚上穿着一只鞋。正是限量版的耐克倒勾AJ1。“不用了。”老侯对他说,“就是有邻居反映说你训狗动静大了点,你注意点啊!”临走时,老侯又问了徐树清一句:“10月30号凌晨的那条短信,是你给发的吧?”徐树清怔了怔,才说:“那天晚上本来是我值夜班,但是凌晨一点多,保安科科长却突然通知说让我换班,所以我才给你发了个短信。”等到两个人离开过后,小陆问老侯:“侯哥,我刚刚见到他客厅里面不对劲了。”“人家家里放什么东西,买什么鞋,你瞎操心什么?”老侯对他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们只要过去一趟,给当事人打个招呼,做个记录就算是处理到位了。至于其他的事儿,能管得完吗?三个月后,沧州钢铁厂保卫科科长公子的腿被狗咬断了的事在整个沧浪区传开了。据知情人说,当时是凌晨2点,科长公子在钢铁厂厂区沿江铁路线上抓捕打算翻上进站货车偷铁的蟊贼时,不慎被保卫科另外一人的狼狗咬伤的。但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说是保卫科养狼狗的人跟科长公子有私仇,故意在列车进站的那天夜里躲在周围蹲点,等到科长公子一出现就故意放狗咬了他。还有更为夸张的说法,说其实那天是科长公子监守自盗,所以被狼狗咬断了腿也没敢报警,最后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因为钢铁厂保卫科没有向辖区所在的观澜派出所报警,所以老侯也是后来才听说这件事。老黑被当场打死,没过多久,徐树清也办理了病退。据说他以前曾经在厂里当过车间主任,就是因为得罪了人才被调到了保卫科的。保卫科科长的儿子秦杨小腿直接被咬断了,后来做了几次续接手术,效果都不好,他成了个残疾人。三年后沧州钢铁厂进行环保搬迁,整个厂区从沧浪区搬离,只留下了总部大楼。2019年,钢铁厂副总董新因涉嫌违法犯罪被公安机关逮捕,在看守所内畏罪自杀。随后一批钢铁厂科级干部因为贪污、行贿受贿、侵吞国有资产等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这里面就包括原保卫科科长。原来临江的那一片厂房被拆得差不多了,土地一直没有卖出去,到处都是彩钢围墙,里面杂草丛生。高炉区域没有拆掉,被改建成为了工业博物馆。那个高耸如云的大烟囱,还是兀自的立在原地,作为沧浪区那段历史岁月的见证。每天偶尔还是会有火车从沿江铁路上经过,但是没有火车会在这里进站停留了,原本那声特有的悠长的呜~~~,也变成了短促的呜呜呜三声。有个坐着轮椅的老头儿,有时会在傍晚时分去到博物馆的大烟囱下面,在那儿坐上个把小时,直到夕阳沉沉的落下,把烟囱跟他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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