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蕙文将饭碗放桌上,笑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韩春李摘下手套,“啪”一声摔到玄关的鞋柜上,粗声粗气地说道:“倒大霉啊,这个月的奖金没了!”家里的大橘猫桃桃喵呜叫了两声,走到小饭盆前坐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门口的韩春李,像个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第三者。韩春李循声看过来,指着桃桃吼道:“都怪这个败家的玩意儿。”黎蕙文将桃桃抱起来,托在怀里,轻轻摩挲它身上的毛给予安慰:“它又怎么惹你了?”韩春李坐在饭桌上,死死盯着桃桃:“今天后厨就我一个人掌勺,客人在一盘地三鲜里吃出一根猫毛,黄白相间的,一看就是这畜生身上掉下来的。整个饭店里的员工,只有咱家养猫,老板心知肚明。一根破毛值五百块钱,真是日了狗了。”五百块钱,差不多是现在家里半个月的伙食费,黎蕙文也心疼,但当下韩春李处在气头上,黎蕙文生怕桃桃挨揍,只能说着软话:“这事都怪我,开春了,猫掉毛严重,以后我每天都用吸尘器把家里吸一遍,保证你出门前身上一根毛都不粘,行吗?”韩春李拧着眉头,死死盯着桃桃。许久,他忽然说道:“你把这畜生送走算了。”韩春李声调猛地提高:“你算没算过养它六年要花多少钱?把花在它身上的钱省下来,你自己买点好吃好穿的不香吗?当初儿子要养猫我就不同意,就你非得惯着他,咱们啥家庭啊还养宠物?以后老人生病、孩子升学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万一咱俩谁再失业呢?”
韩春李的指责夹枪带棒,黎蕙文想反驳,却拔不起一点气势。直接原因是,目前她正处于失业状态,已经持续四个月了。这四个月,她一直尝试找工作,不断降低要求,但根本收不到面试通知。她实在没办法,暂时在家附近的快餐店做小时工,赚点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所以,无论韩春李有没有其他意思,家里的经济支柱在跺脚,地板也是颤三颤,她不好意思反驳。此刻她算是深切地体会到经济基础的意思,不赚钱在家里就是要矮一截儿。这和韩春李的态度无关,和她在家也没闲着无关,是她自己就觉得自己弱势。黎蕙文不想把桃桃送走,养了六年,她早就把桃桃当成家里的一员。她也以为韩春李那么说只是一时心情不好,没想到韩春李动了真格。周一,韩春李调休,把儿子韩晓亦送到学校后,回来就盯着盘在地垫上睡觉的桃桃看。看了一会儿他说道:“楼下复印社养了好几只猫,我问问老板,把这畜生给他们养算了,反正也不多这一张嘴。”黎蕙文的脑海中浮现那几只脏兮兮的猫吃剩饭的场景,抗拒地说道:“其实桃桃花不了多少钱。”韩春李冷笑:“现在赚钱多难啊,钱得花在刀刃上。要不干脆直接丢出去算了,我看小区里那几只流浪猫一身肥肉,活得也挺好。”晚上儿子韩晓亦去房间写作业,黎蕙文趁着送水果的机会,说了一嘴爸爸要把桃桃送走的事。末了,她说道:“妈妈当初并不想养猫,是你非要坚持养,桃桃才会来到咱们家。你去跟爸爸说说,别让他把桃桃送走,好吗?”韩晓亦闷头算题,头也没抬:“妈,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儿,哪有时间和精力去管一只猫啊!”黎蕙文愣住:“你,你那个时候每天都要抱着它看动画片,醒过来看不到它你就要哭,你那么离不开它,怎么说不管就不管呢?”韩晓亦抬头看黎蕙文,不耐烦地往书本上怼着按压水笔,说道:“妈,是你离不开它吧?”
原先她是不喜欢猫的,总觉得麻烦、累赘,但养着养着,感觉就变了。前年她得了成年人水痘,为了家人的健康,她自己去小阁楼隔离。那几天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难过,当时只有桃桃陪在她身边,像个忠贞的情人一样,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都会永远爱着她。韩晓亦一天天长大,慢慢从一个整天喊妈的小豆丁变成一个有心事、不愿意听她唠叨的小少年。在她骤然失去母亲这个身份影响力的初期,她的失落,是桃桃填满的。它像个忠贞的情人,不离不弃地陪在她身边,仰望她,依赖她。她和韩春李的夫妻感情慢慢变淡,她和韩晓亦的母子之情渐行渐远。记不清从何时开始,下班回家推开门,再也听不到那句“你回来了”,也没有人对她说“妈妈我饿了”。无论她如何疲惫、伤感、渴望问候,推开房门,迎接她的,永远都是这只小花猫温柔的喵呜。在寡淡的中年生活中,桃桃就是暗沉岁月中的一抹亮色,是她的安慰,是她心里最后的柔软。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猫,这是她中年生活的滋味儿。黎蕙文很担心哪天回来,会听到韩春李说“我把那臭猫送人了”。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失业到何时,这段时间找工作受阻让她的自卑情绪越来强烈,昨天想要下单买罐头,考虑很久却取消了。她琢磨着,要在韩春李失去所有耐心之前,先给桃桃找个地方过渡一下。老太太看着黎蕙文一样一样搬桃桃的生活用品,有点不高兴:“好家伙,养个猫比养你妈都精细,你都不养我,我还得帮你养它。”黎蕙文不好意思地笑笑:“等我找到工作,就把它接回去。”老太太眉毛一挑:“咋啦?这不赚钱,养个猫都要看人脸色啦?”黎蕙文摆摆手:“没有,就是最近我总要面试、兼职,养它不方便,你帮我照看照看。”老太太一把捞过桃桃放进怀里揉搓,桃桃呜嗷乱叫,老太太将桃桃的圆脑袋摁进怀里,嘟嘟囔囔:“我也很忙的呀,真是的。”
老头这段时间总觉得胃不舒服,在老家那里的医院没检查出什么毛病,拿了药吃也不见好,想来大城市做个全面检查。从前老人过来的时候,基本都是韩春李调休作陪。今年黎蕙文不上班,陪老人去医院的任务自然落到她身上。早上从家里出门的时候,黎蕙文一直在磨蹭,她在等韩春李跟她提钱的事儿。她和韩春李一直各管各的钱,但并非AA,通常都是谁赶上谁掏钱。如今她几个月没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她以为韩春李会周全地主动把老人的体检费给她,结果等了好半天,只听到韩春李问:“你怎么那么慢,快去吧。”两个老人体检套餐花了小三千,划账的时候老人就在旁边看着,黎蕙文有点不爽,想起自己妈妈也很久没有体检,随后便加了一人套餐。排队等待的时候,她婆婆忽然问道:“你工作找得咋样了?”婆婆点点头,想了想,说道:“现在家里只有春李一个人赚钱,花钱得悠着点。”
黎蕙文拧眉,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婆婆的意思。她以为黎蕙文花的是韩春李给她的钱,因而对她给娘家人开体检单有意见。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只要解释一下就好了。但那个瞬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心里绷得很紧的弦儿断了,弹回去的两截将她抽得生疼。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自信和洒脱瞬间溃败,她被婆婆的言行伤到了,忍得住不发作,但忍不住想哭。其实她知道,婆婆的态度,不过是一个中年下坡路女人最后挨的一刀而已。她无处发泄的苦闷、不被共情的惶恐、难以消解的颓废、期望不到的关切,一刀一刀地砍在她的心上,在失业的催化之下,她敏感的神经活跃异常,到处去感知一些能把人刺痛的细枝末节,而后不断放大、再放大。对此,她的老公会说“你别矫情了”,她的儿子会说“你要早更了”,仿佛来这世间混了三十几年,脆弱便不值一提。此刻她特别想撸一撸桃桃,听听它舒服的呼噜声,求一点精神上的抚慰。然而到了她妈家,她在屋里找了一圈,也没能看到桃桃的身影。她很慌,将正在编排广场舞的妈妈叫回来。老太太一脸的开心灿烂,听到黎蕙文说找不到猫了,漫不经心地说道:“会不会是我开门的时候没注意,它自己溜出去了?”
黎蕙文在附近找了很久,每每在街上看到一只橘猫,都要停下来看看,就像魔怔了一样。在人行道边上等红灯的时候,一个骑着单车的小姑娘停在她身旁。小姑娘背着透明的猫包,猫包里,一只橘猫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她瞬间想起桃桃,继而觉得它现在一定正在哪里受苦,想着想着便破防了。她忽然发现,自己与桃桃是多么的相似。一样曾经招人喜爱,一样曾经被人依赖,一样曾经被人牵挂。但到了最后,到了一个人最无趣、最无助的阶段,时间带走了一切善意,甩下一堆冷漠,让你恍悟人本来就只有自己。黎蕙文走过了很多条街,都没有发现桃桃的身影,就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韩春李打来电话,嗓门很粗:“猫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把它送去你妈家了吗?”黎蕙文心头一喜,再次确认:“你说什么?桃桃回家了?”韩春李:“是啊,这臭猫是滚了泥坑吧?一身土,你赶紧回去给它洗澡!脏死了!”
她甚至顾不上和家人打招呼,抱起桃桃走进了卫生间,用温暖的水流洗净它在回家路上沾染的尘埃。心情就是这样慢慢变好的,即便所有的现状都没有改变。这个过程的跌宕是自己的大事,是别人的小事,无须被理解。找回了猫,就像找回了自己,它被爱着,就像自己的世界依然亮着,爱与被爱正互相依靠着。此刻,她的心情慢慢飞升着,俯瞰人间,其实人人皆是如此狼狈不堪。男人,孩子,老人,工作,家庭,各种关系,各种纷争……生活一地鸡毛,小猫是开在一地鸡毛中的小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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