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我爸很是风光。
他因为超生主动离了公职，几经辗转，开始经商，后来又开厂做塑料碗生意，没想到恰逢好时机，赚得盆满钵满。
钱赚得多了，自然人也有些膨胀了。
2003年，我们家全款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买了一辆奔驰，他爱喝酒不能开车，还请了专职司机，喝了酒，就让司机载着他满城兜风。
我妈劝他低调点，他不听，劝他在市里买房投资也不听，他在酒桌上结识了一个酒友，几顿酒后，不听我妈的劝告，拿着300万跟人家去外省做生意，结果被骗得一干二净。
厂子还在，他并不灰心，谁知第二年生意就一落千丈，所剩不多的订单还被另一个酒友全部截走。
我爸这才如梦初醒，就在我妈以为他要振作起来的时候，又发现他跟厂里的女工不清不楚，我妈一气之下提出离婚。
我爸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
我妈当时也是心灰意冷，为了赶紧离婚，答应给我爸留一个孩子。
我比妹妹大，又是男孩比较方便，所以我跟了我爸。
那时候，我没想过我以后的人生会如此艰难。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恨他。
2
爸妈离婚后，我跟我爸住厂里，妹妹跟妈妈住家里，厂子归我爸，房子归我妈，车子卖了。
自从被骗后，我爸变得特别看重钱，以前随手给我几百零花钱，现在一毛钱也不给我，也几乎不给我买衣服，等我的衣服穿不了了，他就让我穿他的旧衣服，穿他的旧鞋。
连他自己也舍不得花钱了，把烟酒都戒了，我知道，他想要东山再起，一直维持着工厂，没有订单，也不肯关，硬扛了四个月后，发不出工资，工人罢工讨薪，还报了警。
我一直记得，那天放学回到厂里后，厂门口停了一辆警车，还有一辆救护车，我挤到人群里，看见我爸满脸淌着血。
那一年，我刚满14岁，我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拿起门口的榔头问是谁干的。
据我爸说，当时我一副要跟人干仗不要命的架势，他看了都怕。
可工人告诉我，是我爸自己用瓶子砸的，他拿不出钱来，让工人门再宽限一段时间，转让了工厂，卖了机器，给他们钱，剩下的欠款，他写了欠条，保证两年内还清。
在医院，我跟我爸说，“那把房子卖了把钱给他们不就行了。”
我爸说，“卖了你妈跟你妹住哪儿啊？”
说罢，我爸又补了一句，“大人的事，你别管。”
医生让我爸住院观察，但我爸当晚就闹着要出院，带我回到厂里。
黑黢黢的工厂，空无一人，我爸开了灯，一个人在厂里转了好几圈，背影看起来寂寥又凄楚。
不仅是他，连我也明白，东山再起很难了。
那晚，他跟我讲，他开厂时的风光，也说他幼时的艰辛。
说着说着，我爸就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我看着窗外冷月如钩，忽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第二天，没有工人来上班，我爸变卖了机器，把厂子转让了出去，可还是不够付工人工资。
我爸把我送到我妈那，他去想办法还钱，我妈倚靠在门框上，问他，“要不，你也先在这儿住几天，找到地方再搬出去。”
我爸摇摇头，有些赌气地说：“都离婚了，住一起像什么话。”
我妈冷哼一声，重重地关了上门。
3
我跟我妈和妹妹住了一个月后，我爸来接我。
这回，我妈又说，“你要是没时间管，就让他住这儿，我管一个是管，两个也是管，你随时都能过来看。”
我爸不答应，说儿子归他就是他的责任了。
我妈问，“那彤彤呢，儿子还是我生的呢。”
14岁的我，大概并不了解我爸的所作所为，对于家庭和妻子来说，有多恶劣，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所以，我还是跟我爸走了。
而且，当时我知道其实我妈带着妹妹也不容易，她在附近的餐馆帮人洗碗，放学了就得去接妹妹，日子过得并不好，如果我留下来，也不过是给她徒增烦恼。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爸之所以对我那么苛刻，是因为每个月都会给我妈和妹妹生活费。
他总跟我说，“你是男孩子，吃点苦没什么。”
我爸租了一间小房子，小到我俩在里面走路都会相撞，他每天早出晚归，说是去上班，我不知道他到底做的什么工作，直到有一天，我跟同学在路上遇到他。
那一刻，我呆住了，又羞耻又难过。
我爸兄弟姐妹六个，他是老大，长兄如父，他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因为供弟弟妹妹读书，他把自己拖到33岁才结婚，这时候他已经快50岁了，却去做体力活，还是在那个抢走他订单的酒友厂里工作。
我爸懂技术，明明可以做技术员，但对方羞辱似的，让他当搬运工。
我爸也没办法，县城这么小，急着找工作，赚钱还工人工资。
不仅如此，我爸还兼职给人家做账，他以前在供销社做过会计，为了还钱打两份工。
我一直记得那两年，我们小小的出租屋里，我爸把拖欠工人的欠条，一张张贴在墙上，每还清一张，就撕下来一张，每撕下来一张，我俩就在楼下卤肉店买两只鸡腿庆祝。
以前，我从来没觉得鸡腿这么好吃，从没觉得，我爸笑起来那么耀眼，更没觉得，原来我爸已经开始老了。
老到，才50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4
我15岁的夏天，参加中考。
走出考场时，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爸我妈，还有妹妹，他们目光殷切双目含笑地望着我，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那天，难得的我们一家四口齐聚，尽管只是在路边小店吃饭，我也激动到手抖。
我爸开了瓶汽水庆祝，我妈却拿了瓶啤酒给我爸，我爸摆摆手，“不喝了。”
我妈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我拼命地点头，“早就戒了。烟也不抽了。”
我瞥见我妈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也有一丝欣慰。
从这以后，我妈偶尔会去出租屋给我们送吃的，红烧排骨，红烧肉，都是我爸爱吃的。
有一次，我妈盯着墙上的借条叹了一口气，“也就你老实，换个人早跑了。”
我爸说，“我可不能跑。”
我下意识问，“为什么？”
我刚以为是我爸刚正不阿，人品崇高的时候，看见他瞅了我妈一眼，我妈也看了他一眼，我才恍恍惚惚地明白了。
原来是因为我妈，他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我妈和妹妹，也不想带着我颠沛流离。
他既然这么爱我妈，为什么要离婚，而且，他跟厂里的女工那些传闻，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一直很好奇，但也不敢问。
真正知道答案，已经是多年以后了。
夏天结束后，我上高中了，我爸妈关系缓和以后，周末，我就去我妈那住两天，每次回我爸那的时候，我妈总会做好一碗红烧肉，让我带给我爸。
我去我妈那的时候，我爸也会说，“听你妈的话，少让她操心。”
过年之前，我爸发了工资，去还账才知道，我妈已经去还过了。
原来我妈来出租屋的时候，记下了墙上的欠条，她卖了我爸结婚时给她的金首饰，每个月发工资都攒一点儿，帮我爸还了四个工人的欠款。
我爸回到宿舍，发现少了四张欠条的时候，整个人跪坐在床上，好久之后才忽然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跟着抹眼泪。
好一会儿，他才说，“以后，要对你妈孝顺点儿。”
我猛地不停点头。
5
到我高二上学期，我爸才还清所有欠款，当他撕下最后一张欠条的时候，我们父子俩激动地抱头痛哭了一场。
我激动地打电话给我妈，她也很高兴，晚上带着妹妹来跟我们一起庆祝，我下楼买了四个鸡腿，回去的时候，看着爸妈在盘问妹妹的学习情况，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从前。
我妹已经上初中了，上周末我过去我妈那的时候，她忽然问我，“哥，你觉得爸妈会复婚吗？”
我说，“你才多大，管大人的事儿。”
妹妹说，“我有个同学，她爸妈都复婚了。”
我说，“如果复婚，也好，如果不复婚，那也是他们的选择，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我们的爸妈。”
妹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忽然说，“有个男的，晚上总来家里，妈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呢，而且还总往家里送水果，还给咱妈买了花……”
我一听就不冷静了，问是谁，妹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件事，像一座山压在了我心里，我不仅是周末去我妈那，只要放学了有时间，我都会忽然跑过去。
果然，被我撞到了，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见了我，就冲我笑，手里还捧着一束花，摆明了是在追我妈。
我妈没在，男人放下花就走了，我把花扔进了垃圾桶。
虽然嘴上说，尊重他们的选择，但16岁的我，仍然极度渴望父母复婚。
那晚，我妈很晚才回来，回来后看我在，还有些意外，我跟妹妹在房间看书，有人来敲门，我以为那个男的又来了，冲出去开门，正准备骂人的时候，发现来人是我爸。
我爸看到我也很意外，“你咋没在宿舍啊？”
我问，“你来干嘛？”
问完，我注意到我爸的脸有点红，我瞬间明白了，原来半夜来找我妈的人，是我爸……
我爸讪笑地进了屋，环顾一圈后，问道：“花呢？还没送来啊。”
我愣住了。
原来那花，是我爸给我妈订的，那个送花的男人，是花店老板。
我匆匆跑到楼下从垃圾桶里捡回了花，气氛尴尬到极致的时候，我妈把妹妹也叫出来，我们一家四口坐在餐桌上，气氛还挺严肃。
我妈郑重地宣布：“我跟你们爸……准备复婚了。”
我跟妹妹不敢置信地对视了一眼，又看着我爸妈，他俩还有点不好意思，而我跟妹妹，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两人眼里都含了泪，忍不住拍手叫好。
6
我爸妈是我高三那年复婚的。
复婚一般也就领个证，但我爸妈又小范围地请了客，也就亲人朋友，两桌，我爸妈还穿着初次结婚时的衣服，我爸瘦了些，西服松松垮垮的，领带也有点歪，我妈还穿着婚纱，和当年的婚纱照上，一样好看。
我妈说，“以前婚纱都是租的，但你爸说不让我穿人家穿过的，特地买了一套。没想到还能穿。”
我爸喝了点酒，站在台上对我跟妹妹说，“我跟你们妈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没你俩，现在你俩这么大了，再给你们一个机会，看我们结婚。”
我一瞬间落了泪，妹妹也是。
爸妈复婚后，我跟我爸退了出租屋，搬回了家里。
到夏天时，我参加高考，那时房价已经飞涨，我爸后悔不已，早知道当初听我妈的话，在市里买套房子，肯定赚翻了。
我爸直拍大腿，“不听老婆话，还真是吃亏啊，早听老婆的话，早发财了。”
我妈说，“跟你啊，就风光了那么一两年，一想到被骗的那300万，我就……”
我爸立刻赔笑脸，“别说了别说了，说了也没用。”
我妈长叹一口气，“还好听我的买了这套，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爸连连点头，“是是是。”
我爸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有缺点，也有优点。
当然，我妈也是，我爸风光无限的时候，确实有一些女人主动，也包括厂里那个女工，但是我爸并没有逾矩。
我妈那时候，也是气急了，懒得求证，直接提了离婚。
原本是想让我爸偃旗息鼓知难而退，谁知他竟答应了。
离婚后，我妈才慢慢明白过来了，我爸欠了钱，也不想连累她和妹妹，让我妈带着我们俩，又怕我妈太累，所以就留下了我。
虽然，他一直心存着东山再起的雄心，但再也没有当年的机遇了。
直到还清欠款，我爸才意识到，他老了，没有机会了，不如和老婆孩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7
我在本市读的大学，每个月回家一趟。
我爸妈在小城里找了事做，起早贪黑，说要给我攒钱买房娶媳妇，他俩每次说到这儿，又拌嘴，提起那300万，我妈恨得牙痒痒。
我爸起初还会辩解两句，后来都默默地听，默默地笑。
我大学毕业那年，我爸56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他让我在外面闯荡几年，涨涨见识，以后想在外面发展就在外面，想回来就回来。
我爸58岁那年，给我爸当过司机的那个大叔，开了一家洗涤厂，来找我爸合伙，我爸合计之后觉得靠谱，问我妈意见。
他们手里没什么钱，要投资只能抵押房子。
我妈深思熟虑以后，看我爸殷切的目光，点了头。
我妈说，“反正孩子们都大了，实在不行，他们靠自己，我知道你有心结，想再拼一次。”
我爸激动地，当众亲了我妈一口，我妈尴尬得把他胳膊都拧红了，嘴角却溢出了笑意。
我爸抵押了房子，投资洗涤厂，小县城竞争不大，没想到还真的做起来了，虽然不如当年，但比打工好太多了。
投资洗涤厂第二年，我爸买了一辆二手车，考了驾照，闲了还载我妈去兜风。
逢年过节，我跟妹妹回家，他也开车去接我们。
办洗涤厂后，我爸又开始喝酒了，但是从不让自己喝醉，他说，喝多了人就傻了，容易做错误的决定。
转眼间，我爸就60岁了，像个小老头了，背也佝偻了，我妈催我找女朋友的时候，他总说，别着急，他33岁才结婚，34岁才有的我，还跟我说男人要多闯事业，结婚了还要多听老婆话。
我妈在一旁瞪眼，嘴角却带着笑。
8
我爸过完60岁生日不久，忽然开始发烧，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了。
我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却建议我们去市里检查，我顿时慌了，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连夜带他去了市里，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
我妈不敢相信地问，“怎么就是晚期了，是不是搞错了？”
医生解释后，我跟我妈仍是不敢相信，我妈说，“这儿医生不行，我们去北京，去上海看看，不行还可以去国外看，咱现在有钱了……”
我爸却说，“不用了，我的身体我知道。”
我跟我妈对视一眼，我妈抱着我顿时哭得泣不成声了。
尽管积极治疗，我爸也还是不到半年就走了，直到我爸下葬，我仍有一种恍惚不敢置信的感觉。
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啊，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我妈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听到别人提我爸的名字，她怔一下，就忽然捂着脸哭起来。
后来许久之后，她才不哭了，但眼眶总是红的。
如今，我爸已经去世8年，我跟妹妹都已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
上个月，路过我爸曾经那间工厂，记忆涌进脑海，我坐在车里直到天黑，任回忆侵袭。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个老人路过我的车窗，那身型像极了我爸，我连忙回头看，那个老人已走进那间工厂，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爸，下辈子咱可别走散，还是爷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