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琴在商场看中一双红皮鞋，后跟足有8厘米高。她试了一下，很合脚。累是有些累，但她又不打算穿着它干活。
周琴拍了个照片发给徐志。
徐志没回。她在镜子前照脚上的鞋子，一味沉溺又心猿意马。按她的预想，徐志应该会第一时间回复她，连他的口气她都想得到。他一定会说好衬你，真漂亮，买了吧。
周琴对着镜子，往前走，往后退，侧着走，再侧回来。反反复复五分钟，徐志依旧没有回消息。
这不是他的作风。
一周前在床上，徐志亲口跟她承诺，离婚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他没有食言，两天前他给她看了离婚证。大红色的本本，比结婚证还喜庆，单身的照片，真真切切的钢印戳在上头。
婚离了，一段关系里被剔出去一个人，接下来就应该有新人住进来，这个人只能是周琴。
那鞋子不便宜，被人穿着走来走去，销售的脸色有点难看。周琴脱下来，两只手指拎着，面露微笑地说：“包起来。”
几千块钱的鞋子，跟她即将要面临的幸福生活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买完鞋子她给徐志打电话，没有人接，再打，还是没人。她发微信，打视频，依旧没有人接。两人确定关系眼看是板上钉钉了，这会板没了，周琴心忽然有点慌。慌得像一只偷了鸡的黄鼠狼，被人拎着铁锹在鸡窝口守着。
2
周琴跟徐志在同一个商场做生意。她在四楼，徐志在三楼，中间隔着一个不大的天井。
她在四楼开的是甜品铺子，徐志在三楼开个童装店。两家店隔了一层，却正好面对面。周琴在铺子边上往下看，刚好能看见徐志的店。
夫妻店开不好的说法，在徐志家里被演绎得赤裸裸活脱脱。周琴铺子进来得晚，从进来第一天，就能看见徐志两口子吵架推搡，没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吵架，总之这对年轻夫妻是日日干仗。起初还有人去劝，但那女人彪悍，骂起人来殃及无辜。再后来大家都习以为常，连热闹都懒得看。
周琴觉得不可思议。
徐志长得白净，鼻梁很高，窄脸颊，戴个无框眼镜，有点欧洲文艺青年的气息。
他偶尔会来周琴店里买东西，有时候是芒果慕斯，有时候是榴莲千层。芒果慕斯是他老婆喜欢的，他自己爱吃榴莲千层。周琴店里沿着墙面钉了一排桌子，大概是他老婆不喜欢榴莲味，徐志会坐在里面吃完，再将他老婆那一份带走。
周琴想不明白，这么贴心细致的男人，为什么找了一个母老虎一样的女人。两口子干仗，十回有九回是那女人先扯皮动手。有一回商场关门，周琴清点了东西出来，看见两口子又在那吵。两人用的是某个地方的方言，周琴只能听懂大概。女人用尖锐刺耳的声音骂他，说没码子了你不会调货吗！徐志嘟囔着，人家不愿意等。女人继续尖叫：跟他说这衣服码子偏小，不能穿的话来换，等他来换的时候不就调货过来了吗？窝囊废我教你一万遍都教不会！
吵完女人怒气冲冲拎着包先走，徐志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店里。周围的商铺已经熄灯关门，他清瘦的身子，像舞台上一个快熄场的镜头。
周琴莫名有些同情，甚至还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心疼。老话说，好男人碰不到好女人，好女人也碰不到好男人。想起她跟前夫的纠葛，愈发觉得这话讲得实诚。
大概是家风不和影响了店里的气运，徐志的童装店生意不好。终于有一天，徐志来店里，什么都没点，垂头丧气的。
“为生意的事发愁呢？唉现在实体店就是难做。”周琴说。
“不是，我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他语气无力，像是说给周琴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沉默了一会儿，周琴鼓起勇气问：“又吵架了？”
“嗯，又是别的事。”他说：“上回吵架你也看到了，她讲理不讲，卖东西非要生卖硬踹，店里要是遭了投诉，要罚钱的。”
“嗯。”周琴有点窘迫，没想到那天他也看到了她。本来想问问今天又为什么事吵架，但忽然有点问不出口。
周琴背过身子，假装忙着对账。
3
女人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商场，童装店生意更是一塌糊涂，徐志无聊便上来找周琴聊天，问她怎么学会的这么好的手艺，羡慕她做这行受到的网络冲击不大。后来又问她是什么时候离的婚，为什么离婚，有没有小孩。
周琴没有小孩。徐志说他也没有小孩，还是趁着没有小孩离婚比较好。
两个人突然走得很近，徐志点外卖的时候会给周琴带一份，晚上下班，周琴什么时候关门，他就等到什么时候关。关门后两个人在商场门口说几句话。他们之间那层膜越来越薄，轻轻一捅就破。周琴很矛盾，她明白自己是中意徐志的，但是用第三者的身份跟他在一起，两个人的店子还这么近，她暂且不敢。眼看一个月过去，女人还没出现，周琴多多少少有些窃喜。
那天徐志给她带了一个腰椎按摩仪，说看她老是弯着腰做东西腰肯定不好。
东西不贵，但是心意珍贵。
周琴嗫嚅着：“谢谢你啊”。徐志问道：“像你这么小的柜台一年多少钱？”
周琴店里生意很好，东西做得精致可口，发展了不少回头客跟会员。而且她地方小，租金不高，商场给定的任务很轻松能完成。
“要不我那个店关了，跟你一起干算了。”徐志说。
这，算是表白吗？周琴紧张起来。
这时徐志说把按摩仪给她绑上试试。说着就把那东西围在她腰上，再将带子扣起来。两个人好像做了多年的夫妻，彼此之间的气味并不排斥。周琴正纠结下一步是顺理成章还是欲拒还迎时，徐志老婆打电话过来。
两个人僵在那里，像是做爱做到一半被人抓包。周琴大气不敢出，听见女人在电话里跟徐志吵，她说你快点跟老娘把婚离了，你别他妈耽搁我。你这个窝囊废，烂泥扶不上墙，你里里外外都没用，简直是个废人。
周琴听得真切，也相信徐志是真的过不下去。她原本的羞耻感在女人丰富犀利的辞藻堆砌里一丝丝消散，最后荡然无存。
要不说婚姻真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多数都是由情投意合到恶语相向，两个人恨不得将最狠的刀子插到对方心脏上去。周琴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等他们吵完，问了一句，要不要喝水？徐志应该是还没从那场恶战里抽离出来，不说话。
周琴也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徐志说让你笑话了，其实我俩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老婆向来能说，又不讲理，我当初觉得她是真性情，处处忍着让着，可是新鲜感这个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人总是会忍无可忍的呀。人怎么能在一段关系里一丝改变都不做呢？
周琴只是听，毕竟自己也是一个婚姻失败者，指点别人的感情，多多少少有些牵强。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徐志跟他老婆吵得越凶，周琴心里就离他更近一些。
4
徐志的离婚事宜提上日程。
他往周琴这边跑得也愈加勤。
女方要徐志净身出户，店她不要，要徐志补给她之前投进去的25万。徐志拿不出来钱，拿不出来两个人就拖着，拖着就意味着还要无间断地吵下去。徐志准备把店盘出去，赚点转让费。
周琴有些纠结。徐志的店铺转让出去，就等于失业。按照目前的这个形势，一旦转让出去了，徐志说不定真的要跟她一起经营甜品店。这个她是不愿意的。男人，谈一谈可以，坚决不能一起共事。徐志两口子如果分开单干，未必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但是不盘店，他又离不了。
一直等徐志将转让信息贴门上，周琴才下定决心，借25万给徐志离婚用。
钱是从银行卡转过去的，这样有个凭证。徐志感激涕零，像个刑满释放的犯人。两人那天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睡了。细节记不清楚，只记得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醒来对视的时候，都有点少年的不好意思。徐志伸手把光溜溜的她揽在怀里，他说：“我上辈子肯定积了大德。”
这是女人最喜欢的一种肯定。
关系有了实质性进展后。徐志承诺马上离婚，给她交待。确实他也说到做到。一周后周琴就看到了他的离婚证。
那天晚上两人放浪形骸了一番。他们都出奇地卖力。徐志说看来是我多虑了，你的腰完全没问题。周琴调戏回去说看来真的不能道听途说，你也不是里里外外都不行。
徐志的店还开着，周琴从来不去那一层。两个人关系隐秘着，都觉得还不到公开的时候。这种遮遮掩掩的关系显然比公开更刺激，白日里客气生分，天一黑关系就是另外一层。徐志的不堪周琴跟着亲历了一大半，精神跟肉体都坦诚的时候她也会讲一些自己的事情。
周琴婚姻有些离谱，婚姻维持了差不多一年，夫妻生活只过了两回。
“所以你们是无性婚姻？”徐志好奇心被吊起来：“那你怎么忍得下来？”
“不是有那个东西么！”
徐志嚷嚷着要看，周琴不给，两个人拉拉扯扯了一番，周琴说有一次她正用着了，不巧被突然回来的男人看见。正常情况下男人看见自己老婆做这个事情应该会感到恼怒，可是男人居然蹑手蹑脚退了出去，还无声地给她带上了门。
“那后来是不是很尴尬？”
周琴说没有。自始至终男人都没提过这个事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冷不热，不抛弃也不靠近。后来就离了。
“大概率是个GAY。”徐志说。
“GAY不GAY的无所谓了，就当走路不小心踩了一坨狗屎，我都不想提。”
两人关系彻底落实下来，接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5
买鞋事件后徐志不再出现，店也关着。周琴心悬在了半空中。她做了无数个设想，徐志会不会假离婚，白白睡了她，还从她手里骗了二十多万？
这要是去报警，怕不是要丢先人的脸。丢人不说，一旦调查起来，她在这个商场完全没脸待下去。周琴白天的时候这么想，晚上又觉得脸面不重要，钱都没了还要脸做什么？自己的钱，凭啥不要回来，大不了就换个地方东山再起，反正手艺在自己手里，去哪里都饿不死。
徐志的店终于是开了门，一起回来的还有他老婆。
徐志离婚并没有大张旗鼓告诉别人，周围的人只当两口子是有事情关了几天门。整个商场只有周琴一个人如坐针毡，如芒刺背。直接找上门她是有顾虑的，她现在被架到一个尴尬的地步，进退不得。
电话不敢打，她只能给徐志发消息。
她说你几个意思？
徐志说我脑袋也快炸了，我哪能想到她前脚刚跟我离了，后脚就又后悔了？
周琴听这话，知道徐志拿给她的离婚证确确实实是真的。她说那你总得有个态度吧，都离婚了她还缠着你，你可以报警。
徐志说你让我想想办法。
办法想起来很困难，十天半个月，他没想出来。再过上俩月，他依旧沉默着。店里两个人默默理货，招揽生意，仿佛从来没去扯过离婚证一般。
周琴从楼上看下去，心如火焚。
她说人回不来，钱总得给我吧。徐志说钱都打给她了，从她手里要不回来呀。周琴说总得给我个交代，你们这等于合伙诈骗，我要报警了。
徐志就不再回消息。
眼看着楼下两口子越来越亲近，钱也杳无音讯，这摆明了她就是一个炮灰，被人炸飞了还给人撒钱的那种。周琴索性豁出去，给徐志打电话。只要女人靠近他，她就一个电话拨过去。他在店里战战兢兢，私下发消息求她再等一等。周琴知道他的处境，她说你总得见见我吧。你要再不来见我，我就得去见她了。
6
徐志没来，女人倒是找上门来。她眼神冷冰冰的，周琴心里颤了一下。毕竟在人还没离婚时就跟她男人睡过，于道德来讲不太痛快。
女人说去个安静地方谈。周琴以沉默拒绝，这个场景下听对手的安排，仗还没打就低人一头。再说自己并不是完全没理，干脆就当众撕破脸得了，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口子。
女人说就到此为止，我当他不懂事。
周琴说这不是你当不当的事情，你们已经离婚了，离婚了就应该主动退出去，而不是死皮赖脸又缠回来。
女人说离不了，我怀孕了。
她拿出来一张化验单，周琴不接，说谁知道这是真的假的。
女人将周琴扯进旁边的走廊，她力气大得很，跟牛一样。她说我俩在一起磕磕绊绊快两年了，我就这个性子，他也就那副尿性。我知道我自己脾气不好，我总嫌他窝窝囊囊的，可是不窝囊的男人，未必就能忍得了我这个脾气。至于离不离婚那是我俩之间的事情，前脚离婚后脚和好又不是头一回。
周琴瞥着那张化验单，怀孕时间是徐志闹离婚闹得正凶的那会，心里忽然绷起了一根绳，越拉越紧，稍不留神胸腔就要炸开。
“我不觉得一个没有爱的家庭，生孩子有什么意义。”
“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有爱？”讥笑和嘲讽糊了女人一脸。
“你离婚，是因为你老公是个同性恋，你没有性生活，只能用自慰器。所以你饥渴，你去勾引徐志，你把铺子开到我们店斜上方，就是为了能随时看到他，你觉得他长得帅，脾气又好。”
周琴浑身臊的滚烫，想打断，被对方伸手制止了。
“他第一次去你店里，你就起了心思，你知道他爱吃榴莲千层，所以你总会留一份，不管他多晚去都能买得到。你晚上闭店闭得晚，就是为了等他。你为了得到他，还灌了他酒，你俩睡觉你在上面，为的是不累着他。为了让他尽早离婚，你不惜贴着钱贴着人，上赶着让他睡。”
“这是他说的？”
“是他说的，原话。”
这些私密的事情，两个人情到浓时半真半假的调笑话，徐志不讲，女人不可能知道，即使她添了油加了醋。
周琴彻底败下阵来。在跟女人对峙之前，她内心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跟彪悍刁钻的前妻比起来，徐志应该更偏向她。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倒戈那么快，他明明那么恨这个女人。
“是他的原话没错，但我也只信一半。他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只要有问题矛盾，就会一股脑推给别人。东西卖得不好，他赖我店铺位置没选好，选品眼光差。我俩过不好，他赖我心眼太小，嚣张跋扈。人家来退货换货，他赖我强卖硬踹乱吹嘘。卖东西，他不掏劲儿我也不掏劲儿，怎么把东西卖出去维持生活？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惹火人，再保持沉默，让人自己发疯。我发疯了，就是我性情暴虐，他永远无辜。你跟他开始得太快，不了解他，情有可原。但是他是个什么货色，我一清二楚。”
周琴被堵得吐不出来一个字。
女人说：“发个银行卡号，我把钱转给你。你每次问他要钱，他只会转头对我说，又不是他要的，是你主动给的。指望他给你还钱，做梦。”
转账是实时的，这边周琴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终于收到钱了。心虽放下，却又憋着一肚子火。她这才讥讽地顶回去：“既然他像你说得那么臭狗屎，你还要他？”
“我脾气大他怕我，随便换谁都能怕我？你也不是没试着换人，结果换成他怎么样？再说我怀小孩了，他再敢胡来我们全家他们全家都饶不了他。”
女人走出去，倚着栏杆说你看看，你过来看看。
周琴看见徐志跟只老鼠一样蹿进了店里。
周琴一时不知道该对她抱有一种怎样的心态面对这个离异的原配。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他俩的奇葩处不同程度却相近。不过周琴对她的敌意消了。都说女人最能为难女人，可是女人也最能懂女人。与其说前妻来笑话她，倒不如说是来拯救她。周琴感谢这个走投无路的彪悍勇士，把自己从烂泥坑里一脚踢出来了。
离租期到期还有两个月。周琴决定关门走人。她没有办法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女人已经给了她最大的体面，再待着不走，良心难安。
张罗着盘店铺的时候，周琴想着，两个女人为男人斗争起来，怎么判输赢？这事没法定义，因为人生太长。周琴不知道那个女人的自我感觉是不是赢，反正对周琴来说，没有输得更多，就是赢。